梅动暗香杨柳春
牟南
杨老师是我的同事,我们共同在这个水深火热的工地上当园丁、春蚕和蜡烛。
当然,以我不怀好意的推测,杨老师肯定没有觉得水深火热。她有两个基本动作,一个是哈哈大笑,并说“笑死我了”;一个是惊恐万状,并讲:“吓死我了”。然而,也并没有死。然后一样的大笑或惊恐。
最初听见这个名字,自认为今生不可能会跟她相熟。因为我打牌老输,汪曾祺说这种人是属于脑壳笨。而她,据说老不输。我虽人笨但还不至于有病,基本的行为习惯还是正常的,比如爱惜人民币。
跟我沉痛控诉这位老师的人,则是已经退休了的,我们语文组的老组长陶益普先生。陶老师头一低,眼睛眯作一线,嘴角东拉西扯,眉头都快拧得出水,头又摆几摆:“龟儿完全是抢人”。这时,那个不知死活让人很生出厌离心的著名的重庆市有名字的语文教师窦榆俊顺水推舟地雪上加霜:“这个月工资怕是没有了哦!”陶老师很是配合地答道:“交给杨梅了!”
此情此景,如是再三。
杨梅,这一江湖女侠的著名形象就这样深深地埋在了我幼小的心灵中。让我们老组长每每提起来都胆战心寒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可并不妨碍她的出场,戴眼镜,头发扎的高高的,微胖。这是最开始本人自我勾勒的杨老师,戴眼镜是因为一双眼睛哪里看得过来那么多牌,头发一扎显得精神,来一对杀两个全家,微胖则是稳得住场合,任尔东西南北风,大姐偏偏割红中。
足见我人笨不是虚构的。一次有人隔空简介:这就是杨梅。啊,慌乱中一核对,凭什么长这个样子,也不事先通知一声。
眼力好还戴眼镜做什么?头发是没办法扎起来,如果她留一頭飛魚似的長髮,就感覺很變態;微胖倒不必了,打麻将之类的也是时尚行业。
然后是参观她的一节公开课。 主要内容就是学生自主学习,杨老师只在课程结束后干练、精神而优雅地亮个相,然后说了一通中国话。反正不是上的语文课,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的物理课。反正在我是不可能做到的,我的教学办法,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教学办法,既然我上课,未经同意一律闭嘴,就是经过同意通常也闭嘴,大家知道反正说不对。因此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而且毁人不倦都不够格,我期盼假期。
终于三生有幸,在几经长达十年多的辗转中,我和杨老师转到了同一校区。
之前我们语文组俗称王太后的王莉老师跟我讲,她跟杨老师是知交,无话不谈,相逢恨晚。我想太后此人是实在人,她都看得起的人,恐怕不光仅仅是会打牌吧。然后,太后为我宣说了楊老師的各種軼聞。最后,王太后补充总结道:跟你很像。
这个总结倒颇具启发。多少年来,我都在试图研究自己到底像什么。现在有了镜子,一定要仔细端详。结果,数月后我恍然大悟,估计她跟我一样,反正不正常。但你也具體說不上來哪裏不正常。多麼困惑的人生!
近年来我又染上了一种文人的壞习惯,因为生怕自己偶尔涂抹的文字明珠暗投,所以苦心经营把自己的学生强制性地变成第一读者。去年也不例外。文集做好照例是要炫耀的,所以我就挑选了一些亲近的同事,赐给他们学习一下。我的这种行为你要说不是虚荣心作怪,鬼都不相信。这是病,得改。
当然,杨老师也在被赐之列。其实我自己也深知,把自己的书拿来乱送人,极有可能造成别人多余的负担,百无一用,扔都要找个僻静之处,毕竟要照顾到我面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所以,你要指望别人真的读完它,这种非分之想我倒真还没有。
可是,杨老师不仅读完了,并且决定要学佛。当然这要归功于我长时间以来旁敲侧击的诱惑性启发,以及别有用心的无耻表扬。再加上我列举了一些他们物理学领域的前沿成果如何同佛法吻合,当然这些成果都是我从书上看来的,物理这种学科,跟我有长达四年多的血海深仇,甚至曾经一度戕害过我梦幻一样的青春。我怎么可能对这种学科产生研究的兴趣!怪只怪有时我这个记忆确实不该记的都记住了。
经过实地考察,原来江湖流传已久的那些传说,并非虚言。杨老师做事的执着真是另人匪夷所思。她曾经打麻将连续打十天十夜不休息,唱歌一个人唱一下午,弹琴弹烂了好几双手,怪不得,这样高频率的反复训练,她只赢你的钱已经算对得起你了吧。
佛经上说:若人能一日乃至七日,一心不乱,持佛名号,临命终时,当得阿弥陀佛现前接引,化生西方极乐。先不管乱不乱,任何事情,关键就难在坚持。我想要不是我中途抢杠了杨老师一下,她或许可能早就杠上花自摸关三家提前通过打麻将解脱了吧。杨老师打麻将打出了很多心得体会,你们有兴趣打电话私下咨询吧,反正我也努力想要在打麻将这件事业上有所长进,充分贯彻了杨老师的麻将精神,甚至一上桌就持杨老师的名号,请求她慈悲加护——照样输。这就叫人笨是没药医的。
麻将事业遭受的损失是巨大的。杨老师的鬼迷心窍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深深地伤害着过去同桌们的心。并且她宿习深重,说信就信,对智慧与真理的追求使她迅速靠近佛法。只是这只可做方便入门,不能当菩萨发心,要知真妄同二妄,梵行等空花。
杨老师对南无学舍倾注的热情实在远远超过我。她本来是个热心人,最爱多管闲事。如果她在路上一个人走,一定面无表情的,当旁边有个熟人一叫,她的面部表情比她的整个视觉系统、思维神精系统还要快,她是真个人先灿烂地微笑开来,像一朵开放到不能再开的花那样惊诧,然后整个视觉系统才配合起来,最后思维系统辨认到底是仇人还是友人。所以她的整个世界观都是这样,永远报以微笑,世界都是美好,她至今没有被拐卖去做童养媳,一是犯罪份子业务水平低下,二是童养媳行业竞争也大,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杨老师多生善业因缘,就是当了童养媳,十八年后也是压寨夫人。
我妈跟杨老师大概只见了两次的样子,竟然就得出:“杨老师真是个好人”这种等同于废话的结论。其实大家也不必为我妈的表扬盲目乐观,因为跟我一比,大家都算好的。我妈始终在自责,为什么自己好好的怀个孕,要生个这种神经病。
要说病,我说杨老师也有,叫“热心病”。那日她自告奋勇要请我吃饭,我又推三阻四地愉快答应了。她说有时帮人帮到最后反而别人不领情。我当即就从面门眉间放种种光,光中都有千叶宝莲,莲上都坐着一个小如来,为她宣说了无上神咒,专治热心病(我心里布置的场景是这样哈)。想知道吗?她立马肃然起敬,像站在祖宗牌位前一样眼睛往上走,嘴巴往下走,像捡了一个大便宜。此咒:关我屁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马路上回荡着不顾一切的笑声。她又悟了。
所以学佛真是一件伤人的事情。懒惰不行,过于精进不行;太多不行,太少也不行。行也不行,不行也不行,行也行,不行也行。最后,疯了!
其实热心从来不是病,因为这个现实的社会过于凉薄,所以如果谁以生命的花火来温热那场经冬久积的雪,虽然短暂渺小却必然炽烈,而庞大的雪野必然不屑于一簇野火,雪上面还有铺天盖地的雪。哪一场火不是异数,而哪一种雪永不消融。有时我们只是在那一团旷野中孤立无援的火种外面,罩以纸笼挡风,等到元宵佳节,我们再集体提它踏雪,响应人间的灯火万家,夜空的明月无暇。
杨老师一家人都学物理,基本等于世袭垄断。我以为,如果儿子是她一生的荣耀,那么她先生则是她一生的光明。戴老师既没有赐死她,也没有活埋她,更没有冷落她,戴老师的包容就像一片星空,任你繁星万点千点,我虚空就是点都不点。杨老师的个性不是唯一的,戴老师的宽容也不是唯一的,关键是这样一个有个性的女侠遇到了这样一个包容星空器宇的人,这是第一难得;而更难得的则是,这个女侠深深认识到了星空的浩瀚并从此偶尔为非作歹一回。世所难有!
梅寒始散香尘染,杨枝春色自无边。如果哪一天,有一个爱管闲事的大姐突然冲过来要为你遮风又挡雨,不必怀疑,她自无始劫以来,就在学习舍己。如果当时我有伞,一定借给你,不用大笑了,躲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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