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在西西里小镇灰黄的路上。
路上的浮土是昏黄的,南欧炽烈的阳光也是昏黄的,天地相接处弥漫成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黄雾,而她从一片昏黄中走来,白是白的裙黑是黑的发红是红的唇,行动处隐藏在裙褶下的是吊袜带的扣子,那是流传自中世纪的性感。
她渐渐走近了,路边躁动的少年们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嘴里喃喃地说着自认为成熟的“黑话”,而她视而不见,只是将头抬得更高——多么奇妙,她明明生了桀骜高贵的骨相,偏偏长着一双温柔纯和的眼睛。
她的长发,双唇,手腕和脚踝,还有粲若星辰的眼眸,能够看到和不能看到的,她的一切,从那一刻开始,永远刻在了当时还只有十三岁的雷纳多的心上。
她是玛莲娜。古希腊关于美丽的传说是海伦,古东方的是那位自缢的贵妃,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玛莲娜。
成年人很少相信故事,所以传说都是讲给少年的,西西里的传说也是一样,通过一个十三岁男孩的视角缓缓展开。
正如大部分传说的开始,故事的主人公是整个小镇最美的女人,跟随父亲和丈夫从远方搬来。异乡人,知书达理,父亲和丈夫的社会地位不俗,每日在塔楼似的家里深居浅出,这几点就足以成为街头巷尾支撑很久的谈资,更何况,玛莲娜还有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
男人们带着毛边的目光贪婪地舔舐玛莲娜,他们油腻或奸滑,却在她经过的时候还可笑地整理衣帽以期引起她的注意;而女人们挑剔的眼神在玛莲娜身上逡巡,却在回身处从玻璃橱窗上看见自己焦枯的脸。
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觊觎、嫉妒,直到她的丈夫去参了军,不久后,前线传来了她丈夫战死的消息,再后来,她的父亲也在一次空袭中遇难。
欲望终于得以爆发,压抑已久,人类都成了禽兽。
街头巷尾流传着关于玛莲娜是个荡妇的谣言,嫉妒她的女人们将流言随着面包一起在嘴里咀嚼,借以标榜自己的洁身自好,而得不到她的男人们则鄙夷着,同时在每一个夜晚想入非非。
他们不给她工作,没收了她的房子,断绝了她的一切后路,国难当头,家破人亡,玛莲娜没有一点依靠,贞洁?和生存相比,贞洁不值一提。
他们终于得偿所愿,把她逼成了一个荡妇。
可是他们却说,是她自己要成为荡妇。
人民需要荡妇。
一个夜晚,玛莲娜踏上了远去的列车,在他们对她的折辱还意犹未尽的时候。
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那还不算是一个悲剧,至少玛莲娜的美丽,不管纯洁还是放荡,总归还残留在传说中。可是悲剧之所以是悲剧,就是因为它会摧毁一切美的东西。
没人知道玛莲娜在他乡做了什么,但是最后,她跟随自己大难不死的丈夫回到了西西里小镇。当年的少年雷纳多也已长大,穿上了象征大人身份的长裤,臂间也挽上了姑娘,他终于能够像个男人一样直视自己年少时的梦,可是他看到的玛莲娜——穿着暗红色的衣裙,平底鞋,费力地提着巨大丑陋的黑包,磕磕绊绊地走在依旧昏黄的路上。
年少时的梦啊,她再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她低着头,垂着眼,再也不是骄傲的天鹅。
当她还高贵的时候,小镇的人们对她嗤之以鼻;而当她泯然众人时,他们却愿意接纳她,尊敬地叫她“玛莲娜女士”。
无他,只是因为玛莲娜滚上了一身尘埃,如他们所愿。
人性,真是最不可捉摸的事物,一方面追求美的本能让人们不停哀叹这世上缺乏美丽;另一方面,嫉妒和贪欲却让他们残忍到足以将一切美丽拖入泥淖之中。
影片的最后,玛莲娜提着装满蔬菜的破口袋一瘸一拐地离开雷纳多的视线,伴随着少年的独白:
“岁月匆匆,我后来爱过很多女人,当我把她们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她们会问我会不会记挂她。我想当时是会的,但是只有我知道,我不会忘记的,是那个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女人,她就是玛莲娜。”
她不会问雷纳多是否会忘记他,她也不会问她的丈夫为什么不早点找到她,她更不会问小镇上的人们为什么要如此苛待自己,后来却能做到若无其事……
其实可以问的事情很多,可是玛莲娜不问,玛莲娜不会质问任何人。
不说,不问,不反抗,
或者说,不能说,不敢问,不得反抗。
这就是玛莲娜悲剧一生的原因所在。
西西里的传说,就此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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