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留有一张老照片。父亲抱着一岁多的我,背对倾倒的化工厂废墟,面对相机很幸福的笑了。
那段时间,父亲所在的化工厂停办,原先建工厂的地盘上又多出两个商场。父亲脑子不灵光,做不了生意,只能干些苦力活儿。做工累,钱却来不了多少。母亲下班回家,操办家务的间隙还会牢骚两句:你看看隔壁某某改行卖皮鞋赚了多少钱,表姐家的某某去外企工作,每天都西装革履,可潇洒了。
没办法,人过中年,父亲像条生了锈的钢筋,多出来的漂亮建筑死活习惯不了,工厂把他的双手双脚都染成水泥色。母亲给父亲洗脚,父亲像个小青年一样,不好意思地笑笑。
父亲总是爱笑的,就是天塌了下来,那张笑脸也不会耷拉。人们常说:相由心生。做工也好回家也罢,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活力,走路的时候尤为明显,似乎连风也慌忙跟在他矫健步伐之后,追不上了就怒骂两声,换个方向灰溜溜跑走了。邻居常跟母亲聊:你家那位,真是越活越年轻。
年轻与否,我想他自己是知道的。小时候我偷偷躲在被窝里,探出脑袋,看见父亲鬼鬼祟祟地对着镜子,盘着脑袋,数着白发的根数。越数越多,越多越数,终于父亲四十岁时便不再对着镜子数白发——心中在意,白发便无穷无尽加速生长,干脆不数了,反正也数不过来。
我上高中那年,父亲给我买了辆自行车方便上学。我骑着那辆吱吱呀呀的车,有时会被同学从后边儿追上,对方还拍两下屁股嘲讽,很不是滋味,却又不敢用力过猛,怕那破链子突然就断掉了。去学校的路上要过大桥,脚踏车掉链子那是常有的事,要是再贪睡了几秒,迟到被当课老师批个狗血淋头便也没有悬念了。
无论我的学业,还是父亲的工作,都像这脚踏车,好像快要散架,又好像还能苟延残喘一会儿。
最后只剩我的学业坚持了下来。父亲跳槽的工厂真的又被推倒了。说是要建新的房子,要建高楼大厦,要带动城市的人们富裕起来。这口号能打动谁呢?
工厂爆破那天,所有工人都自发聚集在东边儿的山坡上参加这个庞然巨物的葬礼,父亲蹲坐在最高处,把我揽在怀里。楼外的人都疏通完了,偶尔会有几只麻雀,爆破的人就用树枝没好气地赶走。工人们本不用远道而来目睹作坊轰塌,不过既然没有树枝赶人,那自然压抑不住属于混凝土的诗意。父亲板着脸,拿了根烟抽,手抖个不停。
山坡下的大嗓门倒数起来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昂首眺望那死灰色天空里死灰色的烟囱。曾经多少人的青春充作燃料,废气和热血从这里一股脑排出。现在它要被杀死了。有个女人哭了。
像瞄准工厂大楼的枪响,子弹击碎厂房的身体,庞然大物应声倒地。山坡上,某种暗淡到极点的难过,以不被察觉的速度在每一个人身上传播开。他们的生活又被陌生人踩了一脚。
已经满头白发的父亲看不下去,没等工厂完全散架,就只是扛着一麻袋杂物,灰头土脸的回到了家。
这些玻璃砖瓦的楼要赚钱,干嘛把我工厂拆了——光是这一句话,他念叨了整个晚上。时代变化太快了,就算他的步子迈得再大,和那些头脑精明骑摩托的人比起来,也未免吃力。父亲蠢,这点是应当承认的。
父亲的身形忽然缩小了一半。每逢过节家里来亲戚,面对洋装笔挺的二哥三弟,父亲便死活不肯抬起头。拜年也不拜了,问好也免了,赏对方一瞪眼,便溜到卫生间抽烟去了,马桶里堵了好个烟头。父亲一大早就去找工作,安保也好,搬砖也罢,赚钱的同时,或许他只想不让这把老骨头闲下来。
我考了大学能自理生活,父亲却还是像个陀螺,努力跟着时代节奏转个不停。直到六十岁再也转不动了,母亲因急性疾病先过了奈何桥,父亲守着他的十平方小房间,一步也不肯离开。还是我结了婚,他才愿意搬到新家里来。
老人家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趴在十二层阳台栏杆上,远远望着夕阳下林立的高楼大厦。这里的某一栋楼里可能砌有他搬的几块砖头,但那几块砖头从不属于他。
大学的朋友笑话工地的工人,笑话他们流血流汗没有多少工资,笑话他们没脑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自以为我是清醒的:除去他们,还有谁能给你们公司广场的地板铺上石砖?
讽刺的是,比起铺石砖,我也更乐意找一份坐办公室吹空调的工作。不过,终于好不容易进了杂志社当编辑,心中却没有多大的快乐。还不如童年时放飞一架纸飞机来得愉悦。
我把那张老照片夹在钱包里,时不时翻出来看,这才忽然心疼起来,哽咽住了:儿子算是明白了,那笑容底下,明摆着是现代棋盘上的弃子,大型工厂遗孤的三分无奈,七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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