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空的呼啸声近了,他眼前只剩一片火海,许是被这场面吓到,他呆住了。接着他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压倒,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嘴里都沾了一些土。几分钟后,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只有一把枪托稍显老旧的恩菲尔德步枪还露在外面,似在宣告他仍活着。
“汤姆,你是傻子吗?为什么不趴下?你想死吗?打完这场仗,我再找你算账!”耳边传来愤怒的咆哮声。他立即分辨出,是自己的战友威廉。一声冷哼从威廉嘴里传出,他摇摇头,却抖落了一发掉在头顶的弹片。正准备说话时,又听见了“夜壶”们嚎叫的声音,以及越来越清晰可见的火花。他不得不放下其他心思,紧盯着前方的一片压抑的黑色。
焦土上燃烧着熊熊烈火,尸体一层堆一层的垒着,却又连绵,成了人墙。黑色的血似乎永远在流淌,没有穷尽,不远处几颗光秃秃的树上,还挂着不知是哪个人的残肢断臂。这里的空气是沉重的,天空是阴郁的,云层深厚到阳光永远也破不开,寒风带不来远处英吉利海峡熟悉的味道,只有冰冷和死亡前的寂静。他和威廉靠在战壕里,手拿土耳其烟卷,享受着这难得的一时悠闲。“汤姆,告诉我,你刚刚为什么不趴下!”威廉说道,带着余怒。
“我也不知道!威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就是个傻子!我什么也不会!我会死在这里的!我迟早有一天会死在在这里的!”
“汤姆,小汤姆,你不傻!你是个聪明的士兵!你是我见过最有学习能力的士兵!你会活下去的!你还年轻,会活下去的!”
“聪明又怎么样?这场该死的仗还是把我从我亲爱的家人身边拖走了,还把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我恨它!”
“不,汤姆,别这样。冷静!冷静下来!你要知道你现在是个战士,你在为荣誉而战!你要坚强!”威廉的声音有些小了,似是底气不足。
威廉吸着手上的烟卷,就算呛到咳嗽,也没有停下。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眯着眼,好像想看到什么,可除了战争的硝烟,一无所有。 “汤姆,其实我也想家了,我好后悔来参加这场战争,我好想念我的家人,我好想陪陪她们。”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眯着眼,好像想看到什么,可除了战争的硝烟,一无所有。
“我想我在圣安德鲁斯乡村的时候,我能每天一回到家就可以吃到美味食物,我能在每年秋天看那里金黄色的落叶漫天飞舞,我能开着我的车和我的家人去野外露营....”他痛哭着,如孩子般,“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我只能躲在这战壕里面等死!”他抬手,仿佛要抓住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威廉只是静静地听着,没说一句话,眼睛却慢慢的闭上,发出只有汤姆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的口袋里有一块怀表....科茨沃尔德......”接着,便再没了声息。汤姆抱着威廉,搜索着怀表,却从他的背后摸到了一大片湿濡,两行泪痕在他漆黑的脸庞上格外明显。打开怀表,是一张小女孩的照片,笑的如此灿烂,和这片战场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贝当将军已经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守住第二防线,敢退逃不战者,一律枪毙!”长官们的命令很快下达,传到每个士兵的耳边。随着马恩河战役的结束,德国人果断改变计策,将最尖锐的矛对准了法国东部,随着凡尔登第一防线的崩溃,战事愈加吃紧,士官阶层已经红眼,不惜发出当场杀死退逃者的命令。汤姆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将怀表好好的揣在靠近心口的位置,便又留守在阵地中了。空中的呼啸声又近了,汤姆迅速躲到战壕里趴下,很快,他又被泥土覆盖。几分钟过去,轰炸完毕后,汤姆又拿起手中的枪,对上了那片将要冲上来的黑色。没有任何花哨,只需要上膛瞄准扣扳机能杀死一个敌人就行,他只求能最大限度的造成杀伤力。他清楚的知道,敌人每多死一个,他能活下来的机会就能大一分。他也不知道他开了多少枪,只有连绵不绝的“砰”声如同驻扎在了他的心底,永远未曾断绝。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寒风带来的冷气中,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时,敌人已经快要冲进战壕,他迅速换上刺刀,等待着他们踏进来的那一刻。战壕里此时有了诡异的寂静。点点焦土从战壕上滑落下来,他们近了。随着一声痛苦的嚎叫,震天的厮杀声,此起彼伏起来。新洒出的热血还未冷却,就又被更加滚烫的一层覆盖。烈火已经无法生存,战壕里面是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不需多少花哨,只求用最少的力气,干掉最多的敌人,此刻的汤姆,眼神麻木,只是机械的刺出一刀又一刀,即使鲜血溅在自己的脸上,也毫不在意。这是一场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战斗。随着天色的黑暗,汤姆知道,他又活过了一天。周围寥寥的几个士兵举起手来,似在庆祝,但寒风却冰凉到刺骨。汤姆迎风站立,却只看到远处火星一闪,自己便陷入了黑暗。
当他的意识再次回归时,只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睁眼一看,自己的身上全是尸体。而就在不久前还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正堆砌着人墙。汤姆想要推开压迫,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想要喊救命,喉咙却苦涩到说不出话,战斗时的英勇此刻消失殆尽。风从另一边吹过来,他转头,却看见了一张漆黑的脸。
“新兵,以后跟紧我!不然你会死的很快!什么?我是谁,那你听好了,我叫威廉·罗德,你将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名字!至于你的名字?你先活过几天了再跟我说!”
“汤姆,你的家乡在哪?我的家乡在曼彻斯特,那可是个好地方啊!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去!啊?你的家乡?圣安德鲁斯?我还没去过,以后你一定要带我去啊!”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汤姆,瞄枪要三点一线,近身战动作要简洁有力,你是傻子吗?是这里的烟进了你脑袋吗?还是炮弹把你炸糊涂了?”
“汤姆,其实我是有个女儿你信不信?现在的话,年龄应该跟你差不多大吧,她很可爱,就是有时候会很倔,怎么劝她都不听,我对她都没办法。当然,不管怎么样,我是永远爱她的啦!我还要带她去科茨沃尔德,听说那里的景色特别美,我以后就在那里定居了。”
汤姆如遭晴天霹雳,脑海里闪过一句句老威廉说过的话。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女儿,也去不了科茨沃尔德,就连尸体,也只能待在这里。他大声痛哭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哭的这么厉害,哭声在这片刚刚经历过厮杀陷入诡异寂静的战场,格外明显。汤姆感到一阵悲凉,这些为自己国家如此奋斗的英勇战士们,在死去后,尸体只能得到这样的处理,更别提魂归故里。他又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以后也变成人墙中的一份子。“上帝去哪了?”汤姆对解救他的战友问道。“他会保佑我们的。”许久之后,才有个回答。
因为负伤的原因,汤姆被调入了一只公路抢修队,去往了后方。没有任何给士兵停歇的时间,如同对待奴隶一般,吃完饭就得去干活,晚上休息也会经常被强制叫醒,如若不从,则是棍棒。指挥部只要求汤姆他们不顾任何代价地用最快的速度修砌好这条公路。汤姆仿佛回到了新兵营里那种没日没夜的操劳与训练,以及来自监督者的虐待。在这种士兵们高强度的工作依旧快速的抢修下,公路修复的速度十分之快。“巴勒杜克—凡尔登公路已经修复完毕!请尽快运送物资到来!重复,巴勒杜克—凡尔登公路已经修复完毕!请尽快运送物资到来!”汤姆被这声巨大的吼叫吵醒,他挣扎着站起身,想要说话,喉咙却干枯的似在燃烧,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汤姆想要去后勤部喝点水,却在半路上,被拉住问道:“你会开车吗?”他本不想回答,却又怕惹麻烦,只能点点头。
驾驶着车的汤姆不停地喝水,似要把先前没喝够的全部补回来。他看着手中已被子弹击穿的怀表和被烧坏了的照片,有些无奈:这该怎么找到老威廉的女儿啊。他又看向前方,那里仿佛有阳光,有些昏黄,却很美,那是战场上不敢想的景色。一辆又一辆的汽车连绵不绝,成了一条长线,他们行驶在这条“圣路”上,和落日的余晖相照映。到了巴勒杜克城,汤姆也无法休息,他需要把物资和新兵立即装车运送往凡尔登,中间不能耽搁丝毫,稍有不慎,便是被换掉的结果。如果说战场上是死亡的味道,那这里,便是火药的气息。看着满车的新兵,汤姆想起了当时的自己也是坐着这样的车,到了战场,直到现在,他送别人去往战场。他突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经是一名老兵了。汤姆去厕所的时候,却看见一个身影在摆弄着什么,他走进,却听见了女性的声音。“凭什么女人就不能上战场,我就是要来!”她似有些气愤的自言自语道,“我要成为一个英勇的女兵!一个能够建功立业的战士!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厉害!”说完,她还有些骄傲的抬起了头颅。这一抬,却发现汤姆正在旁边看着自己。她瞬间慌乱了,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般。“为什么你要来这里?”汤姆平静的问道。
“作战。”
“可你不该来这里!”
“不!我能来!我现在已经来了!”
“我马上通知指挥部,送你回去!”
“不,不要这样好吗?我想要找到我的父亲,他也是来这里作战的,请让我一定找到他好吗?求你了!我经历过训练的,我不会拖累你的。”她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汤姆愣了,他想起了老威廉。要是他的女儿也来了这里,想要找到他,碰上如自己的人,会发生什么。他沉默了,半晌,抬起头,说道:“时刻跟紧我!不准离开我半步!找到你的父亲,立马离开!”她点点头,开心的笑了,如阳光一般,和这片昏暗的战场格格不入,汤姆突然觉得,他见过这笑容。
上了车的汤姆没说一句话,只是安静的开着车,从阳光里又一次冲向黑暗。因为那几分钟的耽搁,汤姆以不称职被换掉了,又去了前方,和她一起,防守第三前线。仅仅几天的时间,又有几座山头被炮弹炸平,战场上更加空旷。“跟紧我!别乱走!”汤姆低声吼道,她如小鸡啄米般点头。硝烟的气味让她有点不适应,时不时就会咳嗽两声。他们两个回来的时机恰好是敌军上一次冲锋后的空档期,整个战场此刻都陷入了寂静,或许暴风雨前总是宁静的。
“你是哪的人?”
“曼彻斯特。”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这里可是法国。”
“我扮成男装到的这里,他们也没怎么检查我,就让我坐船来了法国,后来我听说这里有大的战役,我想,我的父亲也一定在这里来了。一路上我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女的,只当我是个哑巴。”
“我觉得你不该来这里。”汤姆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着。
“能找到父亲就行!”她眼神里闪过执着。
随着又一次的轰炸,敌军又冲了上来,枪林弹雨又取代了一切,阳光又死去了。汤姆不敢保证他能活下去,更别提保护她,只能以当初威廉教他的要领来增加她的生存几率。“三点一线!目视前方不要分心!不要长时间把头从战壕里伸出去,外面没什么好看的!你怎么会这么傻?你不能聪明一点?这里可是战场!”汤姆边开枪,边怒吼道,像极了当时的老威廉。汤姆一听到尖锐的呼啸声,就知道,肯定是炮弹来了。他一把将她抱住护在自己的身下,爆炸掀翻的泥土几乎快要把身全身覆盖。他伸出头,看着前方,德国人又要接近战壕了,他再一次熟练地换上刺刀,等待拼杀的一刻。她屏住了呼吸,从额头上流下的汗水快要洗干净脸上的污垢,露出一张洁白的脸庞。
“原来,这才是战争。”她突然开口问道。
“对,这才是战争。”汤姆包扎着腿上的伤口,回答道。
“我们是在为什么而打仗?我突然有点不明白。”她低下头。
“为了......”汤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迷茫了。
“我父亲说,战争是为国家争夺荣誉的手段,是每个大英帝国人民该做的事情,所以当初的他没有一丝犹豫便参了军。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能让他放弃跟家人的相处而选择离去。现在,我感受到这种力量了,可是,这种力量,值得追捧吗?”她突然开始了抽泣,“我好想问问他,如果再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会不会再次抛下我和母亲来到这里。我真的,好想问问他。”北方寂寥的风带着这些话语,去了远方。
“他不会的,我相信,他不会的。”汤姆此刻又想起了老威廉,那个虽然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但却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的人,那个总是喊着坚强内心却柔软无比的人。“不知道威廉的家人怎么样了?”汤姆想着,“以后一定要去曼彻斯特看看。”
“真的吗?”她抬头看着汤姆,眼睛带着晶莹的光。汤姆有点从未有过的慌乱,但仍用他这些天来的军人素养,控制住了。
“德国人,不怕死吗?”她又突然问道。
“那我们怕死吗?”汤姆反问道。
“反正,我怕,很怕。”她眼角的泪珠早已消失,又一次露出坚毅的神色。
“他们其实跟你一样,但是......”汤姆往斜后方的督战军看了一眼。她沉默了。
经历了十个月的阴霾,阳光第一次出现在了这篇饱经战士摧残的土地上,即使烈火熊熊,即使残败不堪,但仍然出现了希望。西线的战事终于随着德国人的进攻不利和索姆河战役的打响而告一段落,汤姆的身份再次从前线士兵转入了后方部门,当然,还有她,作为他的助手,一直跟在身边。
“我决定走了。”她突然对开车的汤姆说道。
“为什么?你还没找到你的父亲。”汤姆的瞳孔微缩,平静的问道。
“我去和他约定好的地方等他,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的。”她自信的说道,那是阳光才能有的气息,眼神里带着渴望的看着汤姆。
“嗯,好。”汤姆甚至没有转过头看她一眼,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但心底里却多了面对德国人也没有的恐惧。
“嗯......”她也转过头,看着前面的道路,手却不停颤抖。
她终于还是离去了,沐浴在如她一般的阳光下,去了远处,不知归期,不知何时才能再碰面。汤姆知道那种恐惧是什么了,那是比自己的尸体被砌成人墙更沉重的恐惧,他害怕她真的离去。
汤姆站在温德拉什河旁,静静看着它温柔流淌。白云惬意舒展自己的身体,风轻轻拨动枝条的嫩芽,小河两旁繁茂的绿树带来浓浓的绿意,映衬着一幢幢斑驳的百年石房。狭窄的道路上小镇的居民们悠闲地走着,似乎时光也在这里静止了。经过几年的沉寂,汤姆终于洗去了身上那原有的战场硝烟的气息。他来到了这里,那个老威廉和自己女儿约定好的地方。他去过曼彻斯特,可他讨厌那里,那里工厂太多,黑烟太浓,废水太多,就连人,也都如行尸走肉般,他觉得,老威廉不会喜欢那里。而且,随着照片的损坏,汤姆想要找到老威廉的女儿,也变的几乎不可能,他觉得有些愧疚。他走在街道上,突然感觉踢到了什么东西,是一块怀表。他捡起来,打开一看,却呆住了,是老威廉的照片,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是威廉·艾达。
“你好,请问能把我的怀表还给我吗?”前面传来温柔而熟悉的声音。
汤姆抬头,看见了一张充满阳光笑意的脸庞,他知道,这个笑容,他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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