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痕

一个黑暗的风雨交作的秋夜，空气中夹杂着妇人惨痛的叫声。雷，忽又鸣起，响彻整个村庄。妇人的惨叫戛然而止，婴儿的啼哭声在这时却更为响亮。但是，妇人却缓缓地闭上了眼，开始她冗长的梦。这一刻，夜死了，妇人发出的叫声似乎还在空气中荡漾，还有一个未吃上母乳的女婴，听着雨声痛哭。这一夜，似乎比往常更漫长，更加凄凉……

天空开始在改变颜色，雨后的阳光在叶片上撒下一抹嫩绿，但是，并不温暖。林家在昨天那个夜晚以后都变了，变得在欣喜和悲痛间跌宕。刚出生的孩子是林家的第五个孩子，做父亲的却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也忘记了给孩子取名，哥哥姐姐们更是不敢自作主张，只得唤她“幺妹”。父亲爱烟，因为只有在烟雾缭绕中，他才能找到真切的自己。母亲走了，他更是嗜烟如命。家里拮据，父亲的烟都是极其便宜的。他从口袋里拿出烟，拿出火柴，点燃，熟练而又迅速，猛吸一口，半眯着眼享受，随即缓缓吐出烟雾。突然想到家里已穷得揭不开锅，何不把这个小女儿送人？若是个儿子，那肯定得留下；女儿总归是别人家的，在家里养着反而是个累赘！但又想到是妻子用命换来的女儿，舍得么？若是这样做了，妻子在天上也不会原谅自己吧！空气沉默了很久，这时他叹了口气，掐灭烟头，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并警告自己不准再有这样的念头。想起孩子连个名字都没有，沉思一会儿，觉得林安这个名字还不错，就用这个了。唉，希望孩子平安吧。

没有母乳，饥饿感迫使林安号啕大哭。无奈之下，林安的父亲只好到处借新鲜的牛奶。起初没人愿意借给父亲，在这个势利的时代，父亲的苦苦哀求，换来的却是冷漠，用粮食换才可以！父亲最终狠下心，答应用粮食换，林安才喝上了牛奶。可是，这个看似小小的决定，却让这个原来不太富裕的家变得更加不堪一击。林安满月后，家里已不允许她这样奢侈了。刚开始吃主食的林安还很抗拒，等到饿到不行了还是只得吃。其实所谓的主食，不过就是一碗水里有几十颗米 ，一锅饭的水清的可以数清锅里的米。父亲和哥哥们就在地里拼命的劳作，姐姐就在家里洗衣做饭，喂牲口。做完这些后，姐姐还是得去地里帮忙，林安就被放在田埂间自己玩耍。

时间总是被忙碌的人偷走，转眼今天林安已经八岁了，从她记事起，就知道了劳动才能生存。所以，一家人总是在日出前劳作，日落后很久才归，这样的生活节奏中循环。春天还没到来，草木还未绿时，她发现父亲的鬓角又比往常多添了几缕白发。她想自己力气能大些，能帮父亲和哥哥多分担一些，一直以来，林安总是在被迫地长大，但她也盼望自己快长大，林安觉得自己这一生的遗憾，就是没有上过学。记得有一次，林安看见村里有的孩子每天背着书包去学堂，她无比羡慕，她幻想着自己背上书包，坐在教室里的样子。林安回家后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爸，我…可以…上学吗？我保证我下了学堂，一定很努力，很认真地干活，绝对不偷懒，可以吗？”林安渴望的眼神盯紧着父亲，父亲的脸瞬间僵住，强忍着怒火，冷冷地说到：“你上什么学，你哥哥们都还没有上过学，哪能轮得到你？再说了，我们家世代都是农民，有谁读过书？咱们家又不富裕，哪能拿钱去糟蹋？”听到这些话，林安以为自己不会难受，道出了开口，就已经知道了结局，不是么？可林安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心里的气候如同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泪在枯涩的眼里打转，久落不下。林安知道，这不怨父亲，因为贫穷。只觉得遗憾和孤独。

微风荡起，岁月便又流逝了。林安早已褪去儿童的稚嫩，已然成长为一个十九岁的少女。一个花季的少女，却有了属于成熟女人的沧桑，手上布满了老茧，少女的芳泽早已荡然无存。林安已是待嫁的姑娘，毕竟还是要讲究门当户对，所以没有什么富人来提亲，有的只是和她一样贫穷的人罢了。邻村一个姓李的人家托媒提亲，林年的父亲看着李家还行 ，能够劳动便是好的。林安极力劝说，父亲却说：“婚姻大事，自以来都是父母做主，你没有什么权利和我商量。”林安心里的坏情绪像野草般肆意疯长，她恨不得把它们一根一根拔出来，才可以解气。

就这样，林安嫁给了李家的儿子，他们结婚前互不相识，他们之间更没有感情，一代又一代的人，仿佛成了繁衍后代的工具。没了思想，林安不由的苦笑，还是只得无奈的顺从。没有所谓的婚礼，只要简单的仪式 ，临安不止一次的觉得，生活如此乏味和无望。婚后一年，林安怀上了孩子，初为人母，欣喜之余，又有点胆怯，怕自己重蹈母亲的覆辙，却又无人倾诉。林安爱上了夜晚，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雾深处，依然有月光如眸，凝眺远方。每当夜深人静，林安才觉得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走到院子里，夜紧紧地抱住林安。浓墨一般的夜幕上，疏星点点，温煦的夜风中带着一丝微甜。使林安完全放松的躺在夜的怀抱里，对夜喃语。怀孕后的林安，并没有偷懒，也像往常一样和丈夫下地干活,只是更加小心罢了。

在一个普通的黄昏，天边呈现出火烧般的壮丽红色。林安的儿子呱呱坠地，第一次做母亲，第一次体会血肉和身体剥离的那种痛并快乐的复杂心理，林安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有了孩子，空虚和寂寞才得以被填满，孩子的哭闹让林安倍感幸福。林安还是喜欢夜晚，白天的喧闹一点一点从门缝中流逝干净。只是她不再对夜喃语，而是看着孩子熟睡的面容，更加安心。后来林安又生下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林安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干的活也越来越多。不到一周岁的儿子突然在一天咳嗽的厉害，孩子的脸被咳得通红，林安心疼极了。她带着孩子去村里的诊所，村里的医生说孩子得了肺病，得治。林安没有犹豫，立刻拿出家里的钱给孩子治病。林安的丈夫看孩子生病，心里难受，但看见林安每天把家里那零星的积蓄往外拿，心里更难受。孩子的病情一天天严重，肯定是治不好了。丈夫的心一寒，对林安说：“孩子不治了，反正也治不活，也没钱！林安听到丈夫如此残忍，便扑上去打他，骂他，丈夫只当林安是疯婆子，便一把甩开她，林安绝望地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不过林安并没有就此作罢，她依旧每天背着孩子去看病，背着丈夫去借钱。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林安也不愿意放。也许是老天爷心疼孩子，不愿让孩子忍受非人的折磨。在晨曦熹微的时候，老天爷带走了孩子。此时林安能深切的感受到，儿子身上的热气一丝一缕的被抽走，只留下一身冰冷的外壳。林安似乎忘记了哭泣,只是静静的看着孩子发愣，心痛感早已漫袭全身，或许疼痛的次数太多，麻木了吧。

儿子离开后，林安沉默了好几天，时不时地看着天空发愣，时不时地叹息。她觉得，天总是灰的，连云也如此厚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林安日渐荒芜的心终于在自己憔悴的梦中醒悟：自己还有几个孩子，孩子需要一个正常，快乐的母亲，我得坚强，林安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林安突然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每天都充满干劲，每天都在忙碌。她只是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不难过，临安现在却害怕夜晚，害怕孤独包裹她的身体，恐惧一层一层地压迫，让她难以入睡。林安像漂泊在大海的孤舟，无力挣扎。

但日子还得继续，林安依旧忙碌。

林安一家经历如此变故后，上天并没有眷念他们，林安的丈夫在劳碌劳累中猝死。林安看见丈夫苍白的脸，耳畔仿佛是丈夫的爱护和痛骂，在沉默中有一种无声的故事展开。突然惊醒，却发现是一场梦。林安浑身瘫软，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孩子们叫她，似乎也没有听见，她多想躺在那里的就是自己。泪终于还是滑下，林安缓缓地摊开手，任凭眼泪挤进手心，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这些日子所经历的所有，都像是林安生命里平白无故多出来的伤疤，使她原本悲惨兮兮的人生，多了几分狰狞。没了丈夫，林安家里没了顶梁柱，旁人都在看笑话，都在想着怎么欺负他们。林安狠狠地甩出手里的泪，面目多了一分坚定，她得坚强，她得撑起这个家。

林安更是起早贪黑，她让孩子都上了学，身体上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林安为了多得一分粮食，连路边的两侧都播下种子。为了孩子们长身体，好吃的都留给他们，自己则在饭前大口大口的喝水，来填满饥饿感。吃着孩子们剩下的，她也不觉得苦。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孩子们也都渐渐长大，儿女都已娶妻嫁人。林安忙碌的身影还在眼前晃荡，马不停蹄的生活方式早已成为习惯。林安和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两代人的生活观念难免会起冲突，林安和儿媳相处地并不融洽。林安的勤俭节约在儿媳眼里却成了斤斤计较；珍惜每一分的不易，却成了吝啬。儿媳们厌倦林安，好在儿子都还孝顺，让林安的心得到一丝慰藉，也给活下去找一个安慰自己的借口。

眼看着孙子孙女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林安的年纪也在悄无声息中变化。林安的手脚不似以前便利，病痛缠身，林安深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她也没有什么眷恋的 ，只是还想看看夜晚。她颤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外边是幽幽的夜色，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窗纸透过来的一点黯淡烛光洒在门前。

林安静静地享受在洒在脸上的月光，坐在门前缓缓地闭上了眼。任凭夜风抽干自己所有的力气，她累了，倦了。最后一刻，她终于看到了自己触手可及的“未来”，她幸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