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
老先生须发花白,背着手,来回踱着,抑扬顿挫地背着古今兴愁。一群十二三岁的小童或在偷偷打闹,或在看着廊外春花烂漫。座位最后,一蓝衣小童睡的正香,他座位旁还有一幅山水屏风隔断,屏风那边,一位十岁左右的华衣小姑娘坐的端庄,认真聆听先生教诲。
这是临安最好的教书先生,这一群,都是临安各大官宦世家的子弟。最后睡觉的是京城沈将军的二子,沈庄。因为这孩子太顽劣了,被沈恒送回了外祖家管教。沈庄外祖是有名的儒学家,戒尺不离手,也管不住这孩子的胡闹,生生将老人家气的眼斜胡子歪,只能送到老友这里管教。
至于屏风旁的小姑娘,也是当朝宰相李南的五小姐李俪。李南有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从来都是当成掌上明珠,好好教养的。只是夫人与沈家夫人是闺中好友,李俪自幼与沈庄指腹为婚,李南这几年看着沈庄的不羁模样,本是不喜欢这桩娃娃亲的。可是李俪眼中却只有沈庄一个人,听闻沈庄将来临安,也死活哭求父亲让她也来,李南拗不过她,也就只能随她去了。本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怎料朝堂一传开,竟传成了佳话,都说佳偶天成,青梅竹马。将相和,国之大幸。
李南本来脸上不好看,本来与沈恒还有些面冷心热,听到这话,也不由得将当年的戏言认真的思考了几番,觉得沈庄确实堪为佳婿。在朝堂私下,也与沈恒多了几个往来。
远方暮鼓悠悠响起,惊起飞鸟一片,少年们轰然冲出课堂的喧闹声,才将沈庄惊醒。李俪在女伴读的帮助下收拾好文房四宝,才缓缓将脸越过屏风。
只见庄边打呵欠边收拾书,小脸上印了数排论语,活像只小花猫。
李俪忍俊拿出白色的丝帕,伸手替他擦脸:“沈二哥哥还是这么贪睡。”
沈庄自幼习惯了这个妹妹在身边晃来晃去,只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心里哪有情愫,不过是英雄气魄,志怪仙史罢了。他一把接过脸上的丝帕,看了看帕上的墨迹,也不在意,胡乱的擦了两把,把小脸擦的泛红:“洗好了还给你。”
只听书院林间一片哀鸣,在夕阳中映得那墨绿的树林更恐怖了几分。
“沈庄!那个声音又来了!”楼下小伙伴纷纷喊叫。
可哪里需要他们喊,沈庄早立直了耳朵,仔细分辨那断断续续哀鸣传来的地方。片刻,他大约听出了那是东南方,一把抓过了桌上的短笛小刀,往后腰一别。一个助跑,轻叱一声:“走!”那小小矫健的身躯正从书院二楼一跃而下,恍如一只小鹰隼,在楼下假山顶上轻轻一点脚,再一翻身,双手在围墙上轻轻一撑,身体已经出了先生的小院。
楼下的小伙伴们还在发怔,只听沈庄的脚步渐远才纷纷回过神来,争先恐后的攀上假山,跟着沈庄的身影追去。
“公子!你慢些!”陪读的云笺也追着出去。
哀鸣远远近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身后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沈庄自持身上的功夫与镇妖符玺的法力,丝毫不怕,依旧往着哀鸣声奔去。只听着哀鸣渐渐清晰,沈庄才在密林后隐下身形。
“公……公子……您……您下次……”云笺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勉强跟的上沈庄,却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喘的要死。
沈庄在树后警惕的盯着前方密林,把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看呀……这林子里什么都没有……”
“别出声。”这天感觉黑的好快,沈庄目力不及,努力望着前方。
“公……公子……”
“别出声。”沈庄拨开云笺拍他的手,哀鸣消失了,林间只有虫儿时高时低的鸣叫。
“公子!有妖怪!啊!”云笺大喊。
沈庄一怔,忙回过身来,哪里是天黑,竟是一条三头巨狗挡住了夕阳最后的余辉。沈庄强拉着云笺往后退去,一手取出竹笛,尖利草率地吹了起来,一道明绿色法力化成符咒形状,向三头巨狗面庞打去。
本来哀哀怨怨的哭声,沈庄本以为是个引人还魂的女鬼,怎想到竟是这样的妖犬。十分法力的符咒一道一道打在妖犬身上,妖犬森白獠牙一撕,符咒顿时化散无形。反而妖犬像是被激怒,低低吼着,抬脚向沈庄方向踏出一步。
沈庄谨慎的退后,却觉得云笺的身体死沉,他不由挪了挪目光,却见云笺已经吓得昏死过去。沈庄不由跌足:“这家伙!”额上渗出了密密的冷汗,怀中的镇妖符玺轻轻的抖动着。
但凡是狗,见到跑的东西都会去追的。
沈庄看看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云笺,带他逃跑是不可能的了。他轻轻咬牙,一个甩手,把自己笛子扔了出去,转身就跑。巨犬跃身而起,将笛子衔住,在沈庄身后穷追而去。
双方对阵,最讲气势。若是说刚刚与巨犬对峙,沈庄还有七分气势,三分勇气,这一逃,气势全无,勇气尽失,只成了一个淘气多动的乡村小孩,被后面未知的恐惧不停的追赶,仿佛一分神便会被脚下枝叉绊倒,一回头便会被那血盆大口撕咬。
沈庄没命的狂奔,听着身后巨犬粗重的喘息,与不停折断枝叶的声音。他自幼也熟读兵法,也是四处惹事的主,知道自己这么没命的跑,怕是跑不过那大狗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稳住心神,找机会反击。可他的笛子刚刚为了吸引大狗的注意力,已经扔了出去了,此时,身上只有镇妖符玺。
沈庄不由手伸向怀中,慌乱中,指尖刚触到符玺,脚下兀地一空……
“啊啊啊啊啊!”
沈庄就这一个斜坡滚将下去,撞的七荤八素,却见是一片小小空地,一棵高高的花树招摇着月白色的花朵,在月色中迷离朦胧的柔和唯美。
此时沈庄已经滚到了平地边缘,大狗忌惮斜坡,速度慢了许多。沈庄也顾不了这许多,身上处处伤痛,却在活命的本能下全都克服了,翻身爬起,向着花树拼命的爬了上去。
大狗的吼叫已到脚下,沈庄忙一缩脚,堪堪大狗趴在树旁往他处探来的血盆大口。
“呵呵呵呵。”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由斜上方传来。沈庄循声望去,却见一双赤裸白皙的小脚在花树枝桠间晃呀晃。竟是一位八九岁的小姑娘,头上戴着自己编的小花圈,粉衣粉裙,十分可爱。特别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比天上的月光还要明洁。
虽然身在险境,沈庄竟看呆了:“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这里很危险。”
粉衣小姑娘又是一串笑声:“小哥哥,这里就是我家呢。”
“胡闹,荒郊野地的,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叫……”小姑娘抬头望望云端,依旧荡着脚,似乎思考了片刻,低头笑着望他:“我,好像叫昙香,他们好像都这么叫我。”
“啊?”沈庄一怔,忙又爬上了一根树杈,躲避跳起来咬他的三头巨犬:“这怎么办……这狗……”
“这是我邻居家的狗,跟我来玩的,你惹到它了吗?”昙香笑着,望着比自己矮一个树杈的沈庄。
“你邻居家的狗好凶。”沈庄抱怨着。
“没有啦,它可乖了。”昙香笑着,一荡脚,跃至树下,树虽高,她却十分轻盈。
“小心!”沈庄忙伸手去够,可哪里捉的住她,生将昙香的水袖撕下来了一截。
巨犬见沈庄冒犯少女,龇着牙往树上一跃,笨拙的在树杈间换脚,几乎要扑咬到沈庄。
少女笑着望着,手中捻了一诀,轻叱一声“哮天”。不知哪来的风,卷起一地的落花极速的将巨犬绕了几个圈,花瓣散去,一只三头小狗与一支短笛出现在花瓣间。
小狗咿咿呀呀的在半空落下,正落在昙香怀中。
“哎呀。”昙香小唤了一声,竹笛正砸在她头上,清脆一声,落在地上。
“你……你没事吧?”竹笛砸的少女不轻不重,却将沈庄的心重重砸了一下,他心急,忙从树上要下来,一脚踩空:“啊!”
昙香一挥衣袖,那风又至,卷着花瓣将沈庄托在离地三四寸处,托稳后,才缓缓将他放在地上。风卷起地上的竹笛,送至昙香手里。
“小心!”笛子上有镇妖符文,沈庄忙唤,怕符文伤到少女。
听着沈庄的声音,昙香眼波流转,对他暖暖一笑,由风中取过竹笛。沈庄担心的明绿色咒法并没有出现,竹笛只像个普通竹笛一般,在她手中被细细翻看:“刚刚的笛曲是你吹的呀?”昙香笑着蹲在了他面前。
“真难听呢,我教你吧?”
“你到底是妖还是仙?”
昙香歪着头对他一笑:“什么是妖,什么是仙呀?”说着,指尖在他手中的那截断袖上轻轻一挥,成了一条绣着昙花纹样的粉色丝帕。她取了过来,替他擦去脸上的灰尘。沈庄只觉得那丝帕温柔冰凉,脸上的擦伤顿时不痛了。他一抬手,将昙香的手与丝帕尽握在手心。
月过树梢,惊起飞鸟一片。草地上,沈庄握着昙香的手,四目相对,澄澈晶莹。
昙香收回手来,沈庄只觉得刚刚逃跑时的疲惫,伤痛,都消失了。虽然衣服上还有裂痕,还有血迹,可皮肤都已经完好无损了。
“我教你吹笛子吧?”昙香笑着,用袖子轻拭笛子,往唇边送去。
“我,我会吹的……”沈庄着急辩解,想取回笛子。那笛子是他随意砍了个竹子制的,音根本不准。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怕小姑娘笑话他,急红了脸颊,想要抢回来。
笛音轻出,沈庄手指一滞,那笛子,竟悠悠扬扬飘荡得如此好听。似乎世间万物一下全都消失了,这里只有那月,那天,那地,那花树,那咿咿呀呀的三头小犬,那少女,还有少女唇边的笛子。
草地边缘不停有些窸窸窣窣声音,却不带任何杀意。沈庄望去,只见一只一只妖物散着黑气爬进这月色中,黑气在月光里缓缓向上弥散,本来凶煞的妖物的妖气渐渐散去,獠牙变短,长爪蜕化,虬劲的身体变得软萌可爱。他们纷纷向昙香爬去,可还未近昙香身边,那软萌的小身体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向上,缓缓消失在天际。
沈庄回头惊讶的看着昙香,昙香恍如不知,闭着眼睛自顾自地吹着。沈家男子自古佩斩妖剑,镇妖符,他年纪虽小,却也斩过不少妖物,却不想,这小姑娘不动刀枪,竟将这些他以前视为死敌的妖物全都度化了……
原来……这些妖物还可以度化……原来,这些妖物竟这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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