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一朵绿绒蒿花】
(知青二代写的)
我是云南人,有50%的傣族血统。要说我,那一定要先从我妈妈说起。
妈妈是上海人,外公外婆都是教授,著名的留美化学家。他们有四个儿女,妈妈最小,是家里的明珠。她单纯、任性、热情奔放,学业优异,外公说她将来准能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
妈妈上高中那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她参加了红卫兵,剪掉辫子,穿上军装,意气风发,跟造反派到处贴大字报、砸庙里的神像、烧书、批斗走资派。
慢慢地,她变了,变得好斗、不近人情,总喜欢掏出红宝书引经据典跟人辩论,不驳倒你决不罢休,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 整日高呼:XXX你要老实交代……很快就和这个书香之家有了隔阂。
第二年,造反派抄了我家,把外公外婆捆起来,戴上报纸糊成的高帽子,拉出去游街。在体育场举行的万人批斗会上,外公拒绝低头认罪承认自己是美国特务,结果,招来一片辱骂和拳打脚踢,可他依然昂首不屈。
突然,从台下冲上去一个女红卫兵,拨开人群,照准外公的脸就是一个耳光,外公全身一震,随即垂下了高昂的头。顿时全场一片欢呼。
打外公的人,正是妈妈!
她从此与家里彻底断绝了关系,搬进了学校,全身心地投入了斗争,很快就成为上海学生造反派中鼎鼎有名的女英雄。
1969年,她和战友们戴上大红花奔赴云南插队落户。走的那天,看到别人都有亲人相送,而她自己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感到揪心的痛。
火车开动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远远看见外公拄着拐杖,独自躲在阅台的角落朝列车张望。她哭了,她知道,家里人恨她,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耻笑她是没良心的逆种。
但是,妈妈没有动摇。
她在云南思茅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傣族村里落了户,当上了铁姑娘队的队长、赤脚医生、团支书,很快就成为全省知青的模范,年年都要去昆明作报告。她一再放弃保送上大学的机会,发誓要扎根农村,把青春、把一生奉献给广阔天地。
1970年,她主动把自己嫁给了村里最穷的一户贫农。就是我爸爸,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傣族农民,却吹得一口好“巴乌”。我爷爷死得早,奶奶半身不遂,几个姑姑早就出嫁了。
我一岁那年,父亲在学大寨运动中上山砍树垦荒时,被大树砸断了右腿,从此成为残废。妈妈无怨无悔,苦苦支撑着一家,一直熬到了1977年。
那年秋天,云南的上海知青开始了返城。一天,舅舅突然来到我家,看见才过三十岁却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的妈妈,放声痛哭。
他告诉妈妈,外公外婆已经平反,希望她尽快回去,亲人们理解她,也宽恕她。但是,妈妈拒绝了。——她知道,她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那年冬天,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做了一件谁也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那一天,妈妈一大早就出工上山去了。父亲杀了家里的一只鸡,亲手做了顿白米饭红烧鸡,一口一口喂我吃饱,又在锅里恭恭敬敬地留了一份给妈妈,还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他让堂叔牵来一匹马,驮上奶奶,他自己拄着拐杖跟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村子......几天后,堂叔回来告诉妈妈,爸爸把奶奶安顿到了百里之外的姑姑家,而他自己则坐上长途汽车,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从此再也没见到他。
很多年之后,听说有人在昆明曾经看到过他,坐在火车站广场吹着巴乌乞讨。妈妈去找过许多次,也到处托人打听,但至今杳无音信。可怜的爸爸,如今,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了......我七岁那年,被舅舅接到上海,回到了外公外婆的身边。而妈妈要践行她的誓言,执意留在了云南。她后来到县城里当了中学教师,孤身一人,一直到2000年病休,我以死相要挟才把她接到深圳。
从1969年落户思茅算起,她在云南整整度过了三十一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和梦想留在了那里。
离开前,她特意回村里跟乡亲们道别,村子里哭成了一团。——那些年里,她曾经帮助过多少人,给多少人治过病,数也数不清;多年来,她的工资一大半都花在资助村里的孩子念书上了,乡亲们说她是天上的菩萨下凡。离开思茅那天,县里派专车把她送到昆明机场。
她告诉我,死后还要葬回那里去。
你绝不可以鄙视我的妈妈,任何人都绝不应该耻笑包括她在内的那整整一代人。无论是她亲手抽视她为掌上明珠外公的那一记耳光,还是戴着红花奔赴广阔天地,还是主动嫁给我的贫农父亲,还是扎根云南三十一年,她都是虔诚的。
同那个时代很多人一样,她太单纯,太幼稚,被裹挟在铺天盖地而来的风暴和汹涌澎湃的洪流中,受了骗,被利用,于是,才做出今天看来愚不可及的蠢事。
但是,她是无辜的。尤其是沸腾在他们那一代人青春热血中的,那种为国家民族无私奉献的伟大理想主义精神,是永远都值得尊敬的。
晚年,妈妈信了佛,心灵终于得以安宁。她从不提及往事,但我可以想象,她是在沉默中赎罪。这几十年来,她内心深处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和摧残啊!
我的妈妈,她就是一朵绿绒蒿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