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通道在刚建成的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污垢,他们盘亘在城市上方,交错曲折,在阳光下散发着通透的光泽。天空通道的材质是PVC塑料玻璃,但现在它们看上去只是像一条条普通的巨大水管。如果你要上去看看,需要任意挑选一个路口,沿着一条长满杂草的小径一直走,走到一平方光洁的瓷砖铺就的一个台面,那就是入口。入口处安排着许多褪了色的闸机,这些本是为了控制人流的机器现在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翻越过那些闸机,也没有烦人的验票员用手拦住你不让你无票通行。沿着阶梯一直往上走,你就可以到达一个天空通道的进口,空无一人的天空通道依旧坚固。
1986年的一个比较燥热的夏天。有一行人走过这条天空通道。这群人都是我所熟知的人。我之所以一直记得这个平凡的故事,是因为我当时不可思议地爱上了同行的一个男孩。那位男孩大我3岁,留着一头金色的短发,那天他把这头金色的短发用梳子精心梳理了一下,袒露出了他精巧的五官,使他看上去像一位英国来的绅士。他是一位不爱说话的男孩,所以一直走在我们队伍的最后头。
“嘿。”我也走到后头,想和他说话。
“你怎么看上去,不开心?”我问他,他紧凑着眉头,似乎有点不开心。
“没有,我没有不开心。”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走在这后头呢?”
“走在前头和走在后头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我们没赶着去做什么,走第一名也没什么奖励的话,确实没什么区别。不过这样的你,看起来会有点不开心。”
“没有,我没有不开心。”
“但大部分人会觉得如果一个人走在后头的,一定是有什么心事。”
“我没有心事。”
“那你想去江边吗?”我问他。
“江边?”
“就是贫民窟后头有着金色沙滩的江边。”
他沉默了一下,修长的睫毛在阳光下闪动着。
“我不能去。”
“为什么呢?你有什么事吗?”听到他拒绝我的请求,我有点伤心。
“我没事。”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陪我去呢?”我后来想想,我当时确实有点蛮不讲理,但我当时确实想知道理由。
“那好吧,我可以陪你去。”
“你好像很不情愿,如果你不情愿的话,也可以不去的。”
“我陪你去吧。”他说。
下了天空通道后,我们和同行的告了别,我和他们说我和他是要去看一场电影。他们嗤笑着离开,我知道他们一定在议论着我和他有一点暧昧的情絮。确实如此,那天之后,他们不止一个在午间谈论我们两个,还有一个人假装若无其事拐弯抹角地问我和他的关系。而对于这份误会,我的态度是——享受,我享受我和他被误认为在恋爱关系,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假戏真做。
那天下了天空通道后,我们和这群热衷八卦的朋友告了别,我和他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夏天的午后,太阳在缓缓下降,我和他在等一个红绿灯,于是就望着眼前的夕阳在通红地燃烧。
“你怎么会想到去江边。”他难得主动发问。
“就想过去走走。”
和你,我在内心里补充了两个字。
他和我差不多高,但我幻觉般感觉他至少比我高20公分,后来我无数次记起这个场面,他都是从那个高度突然伸出了手给我。
“嗯?”我有一点吃惊。
“你把手给我。”
他抓紧了我的手,我没有想过这一幕,因为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内向的男孩,如果是牵手这回事,应该是我主动要求才符合逻辑。而我确实在幻想过可以和他牵手这件事,但没想到会这么突兀地提前实现了。
紧接着,他把我的手拉进了他的黑色裤口袋里。
这是?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感受着他手上的茧,它们粗糙而真实。
我的手在他的裤口袋里,温热,像是抓住了一个宝藏,顷刻间我有种错觉,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绿灯,我把手从他的裤口袋里抽出来。
“刚才是?”我小心地问他。
“不好意思。”
“没有,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要拉我的手到你的裤口袋里。”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说了一句“抱歉。”
他可能以为我在责怪他,但其实我很想他能坦诚说出理由,这样我还能继续这个话题而不至于尴尬。而且我迫切想知道他对我的看法。假如他拉了我的手并伸进他的裤口袋是一种表达好感的方式的话,我想即可也表露出我对他朝思暮想的心情。
但他终结了这个话题,并刻意躲避它。于是我也只好顺从他的意思,不再说这个。
“我们到了,是这里吗?”他指了指左手边的一个蓝色铁皮墙,这是这个平民窟的围墙,这种铁皮墙在施工的工地很常见。
“往前走就是我们要到的地方了。”
“那是黄金沙滩。”
“听说这里也要建一个天空通道。”
“是吗?横跨整条江?”
“我猜想是的,不过我不喜欢这样,那条天空通道会阻碍了这条江广阔的视野。”
我们走向了黄金沙滩。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鼓起勇气和他提出一个问题,趁着沙滩这里空无一人且美妙的景色。
“什么问题?”
“如果你答应了,你就告诉我。”
“如果拒绝呢?”
“你就假装没听到这个问题吧。”我说。
“嗯,问题是?”
“你,喜欢我吗?”
那晚的天气很凉爽,沙滩上起风了,一艘游轮在靠岸时鸣了一个响笛。
后来,如果天空通道真有如它传说的那样逆转时光的力量,我想换一种方式再问一遍这个问题。
于是我又一个人走上了天空通道,这次是我一个人,天空通道比我之前的印象中要宽大一些。
我走上那个斑驳的台阶,四周是通透的风,呼呼吹出声响。通道的中央,在裂缝之间长出了绿色的杂草。
我走过去,夕阳刚好垂下来。和那天的时刻刚刚好。我试着去回想那天的情景。
他在队伍后面沉默地走着。
我打算过去和他搭讪。
但这次我没有这样做。
直到我们下了通道,各自告了别。
我和他本来有机会去黄金沙滩独处一阵子的,但这次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自分离,没有留下再多的回忆。
这是我想要的结局吗?
分明不是。
我重新来天空通道走一遍绝不是为了充当他生命中的过客。
于是我努力使自己醒过来。
风呼呼地吹过来,我又站在了天空通道上面。
我拔下那株裂缝中长出的草。
将它扔在一边。
我的这段记忆消失了。
这些长在天空通道上的杂草就是我的记忆。
我往前走,在末尾还有一株草。
这株草的上面开了一朵紫色的花。
很小,大概是一段欲要盛放的美好的回忆。
于是当我准备绕过它的时候,这段记忆就浮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天的黄金沙滩。
通红的夕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我转头看见他的侧脸。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看着他的脸。
他挺立而小巧的鼻准。
唇齿被上天处置得十分美观。
一颗嘴角痣别出心裁。
一切令人怦然心动。
“嗯?怎么了?”他转过头问我。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鼓起勇气和他说。
终于到这一刻了,我到处寻找暂停键。但没有找到。
于是我又愚蠢的问到了后面那个问题。
沙滩上起风了,一艘游轮在靠岸时鸣了一个响笛。
“哈哈。”他笑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不讨厌就好。”
“哈哈。嗯,只要知道我喜欢你就可以了。”
为什么和上次回答的不一样?
“不讨厌的意思是?”
我从这段记忆中逃脱出来。眼前是一朵被风吹动着微微发抖的紫色的花。
这个记忆好像比一开始的还要差劲。
但我舍不得把它拔下来。
这朵花像预示着什么。
我环视了一下这条天空通道。
那些其他的杂草都没有这朵花。
这朵花似乎是预示着一种结果结果。
于是我又潜逃了进去。
但这次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黄金沙滩上。
他不见了。
他去了哪里,我低头,看见了他的脚印。
但只有我们进来的脚印,没有他离开的。
如果他消失了,只有可能他是往江里边走去了。
“不是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的身后响起。“你是去天空通道找我了吧?”是他。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在找这朵有结果的花。”
“这朵花的意思是?”
“天空通道上,长满了各种杂草,这些杂草都是一个个记忆,但只有真实的记忆才会开花。”
“真实的记忆是指?”
“我们一生很多事情都是虚幻的,他们有时只存在一瞬间,有时存在一段时间,这取决于这件事情对后续事情影响的大小,你这次记忆所问的问题,之后影响了我们两个人的后面的时间,所以它是真实的记忆。”
“我问的问题影响了我们后面的时间?”
他握住我的手,像在那次过马路的时候一样,我感受着他手上的茧,它们粗糙而真实。
画面开始破碎。
我被这段记忆驱逐醒来。
眼前的这段兰花枯萎了。
遗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天空通道是懦弱的人孤独的梦境。我依靠那些破碎的梦境片段努力拼凑出我过往记忆中所熟知的城里的每一个角落的模样。那里的火车站已经破败,自助售票机再也打不出一张整洁的淡蓝色车票。整座空城只有后山上茂盛的树木会在季风来袭的时候沙沙作响,一些迁徙而来的一无所知的禽鸟,他们在这里筑巢、繁衍、鸣叫。河水慢慢涨潮,里面开始有鱼类在产卵,清一色记忆短暂的金鱼,摇着浮华的尾巴傻乎乎地度日。几声狗吠惊动停留在花骨朵上的昆虫,这些昆虫没有耳朵,朝生暮死,贪恋蜜和清露。唯独没有技艺超群的艺术家和史学家,白白浪费着注定要崩塌的精致的石柱和浮雕,时间在漫长而快速地流逝,足以让一只勤快的蜘蛛用网将整座城市包绕裹成落满灰尘的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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