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笔沉思,我总是忘不了那个傲然挺立在梁惠王身边的读书人。我们知道他叫孟子,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思想家,但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历史的滚滚黄沙中,在后人的口口相传中,孟子的面目模糊不清。
关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如今只能找到一些记在书简上的话语。话语背后的那张面孔,连同他的衣着,他在君王面前铿锵激烈的语调,早已被漫长的时光模糊。
要了解孟子的面目,就要先了解孔子的面目。
“予未得为孔子徒也,子私淑诸人也。”这是孟子的自述。他说,我不是孔子的学生,但我因仰慕孔子而四处求学,求得了孔子的学问和思想。
所以,我们可以确认,孟子没有见过孔子。
孟子出生的时候,孔子已经去世很久了。孔子生活的时代也已经不见了踪迹。
孔子生活于春秋时代的最后一段岁月,晋文公与齐桓公所建构的世界秩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下去。
作为人类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智者之一,孔子无数次感知到自己正处于某种时代更迭之下,这种感知越是到了他的晚年就越发强烈: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知道,年轻的孔子和迟暮时的孔子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年轻时的孔子,是乐观的学者,是自信三代可复的官僚,是弟子云集的能人大贤。
迟暮时的孔子,是坚信礼崩乐坏无法挽救的历史退化论者,是将暮春时的起舞当做为数不多的快乐的老人,是感叹道不行而想要浮桴于海的理想主义者。
包括对管仲的态度,从鄙夷,到平视,到怀念。“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之力,如其仁!如其仁!”这是孔子对于春秋秩序的赞赏。这种赞赏未必与他对三代政治的赞赏相同,或许更多的只是对一个越来越加速趋于崩溃的时代的最后的回望。
孔子就生活在一个这样他认为“越来越坏”的时代当中。作为所谓“旧时代的残党”,孔子的一生都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如何建构华夏的新秩序?
孔子首先回答,这个世界,需要一套制度来约束人的行为,使人能各子其子,各美其美。这个制度,被称作“礼”。
有了制度,人方能为人。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这不是人,这是禽兽。孔子这样教育着我们。
这就是礼记当中的“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个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 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大道远去!人们还能追逐小康!
在孔子眼里,礼存,是为了使社会达于小康的水准!
但是幽、厉之后,礼乐衰颓。大小之国交相攻,生民人相践食,这是孟子见到的景象。“礼崩乐坏”,连小康也比不上了,这是孔子见到的景象。
“礼”为什么会崩坏呢?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继续遵循“礼”的制度规范了呢?围绕这个问题,有了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孔子率先说:因为仁在礼的前面。礼崩,一定是因为丢失了仁的精神在前。“礼”作为制度不必僵化,但在变化的同时,不能与“仁”的精神相背离。有了“仁”,礼就像一潭死水有了泉源,生命焕发。所以孔子万事不离仁的精神。
于是儒家的学说由此阐发,发于道体,成于心性,施以仁政。《大学》进一步将其分析为:“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前三个被称作“三纲领”,后面八个被称作“八条目”。
克己复礼,是在个人的身上克制时代的陋性。但这不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目的,是施以仁政,由小康而重返大同,使大道得以重现。
孔子还没有看到这一天,便去世了。
萦绕在孔子身上最重要的特征,是忧虑。这种忧虑也将被世世代代的儒者们所继承。
到了孟子的时代,如果以孔子的目光来进行审视,那一定是“衰世当中的衰世”。更加的恶劣而不可挽救。
激进的墨家,与消极的杨朱存身思想,就大兴于这样一个时代。
孟子既没有选择加入激进的墨家,也没有选择加入消极的道家,而是成为了儒家的宗师与旗手!
接过孔子手中的旗帜,在黑暗的时代中继续前行。
儒家的理论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用平正之语阐释高明之道,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似乎不太容易受到欢迎。
孟子就怀揣着儒家的理论,和孔子的遗训,毅然的踏上了“重振斯文”的路途。
游说于齐、宋,徘徊于邹、滕,魏、鲁。多少有点效仿孔子的味道。他像孔子一样,一遍遍的尝试,一遍遍的奔走。
但从来没有一次发出孔子式的哀叹。
同时,他又不是一个绝对乐观的奔走者,他曾经这样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这是在说修身。“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这是在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谈及修身的时候,他很自信。谈及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时候,这位以“乐观精神”闻名的孟夫子,也慨然而叹:像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事情,争取它们,需要符合天道,得到它们,则是天命靡常。所以一味地求取,对于达到这些目标并没有什么帮助。
“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我怎么会是喜欢辩论的人呢?但今天下,邪说横行!我是不得已啊!
这是孟子的又一句慨叹。人人都说孟子善于辩论,但他却说,善辩是出于不得已。他本来应该作一个沉思者,著书立说,以待后世。但身处衰世,其他人是“不得已”而避开祸乱,孟子是“不得已”而迎上祸乱。
孟子的第一张面孔,就这样悄然浮现:不馁于时,不怠于物,在绝望中求取乐观。纵使我一无所得,但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终能在历史长河当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灿烂一瞬。
于是,我想,他一定有一张坚毅的脸,神情平静。
我也相信,《梁惠王章句》里的孟子,就是带着这样一张坚毅的脸和这样一种平静的神情抵达的魏国。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急于寻找答案的魏惠王。
不得不说,魏惠王是一个颇具才干的君主。而魏国又是战国首霸,虽然中间经历了一些失败,但“徐州相王”之后,魏国和齐国各位东西方大国的地位再次确立。
于是孟子的第二张面孔,就这样在与魏惠王的不断辩论当中浮现出来。
孟子想的是推行仁政,魏惠王想的是如何富国强兵,报复齐、秦、楚。
仁政,既包含着国家富强的理想,也包含着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伟大目标。
单纯的富国强兵,有可能会压抑民生。这是二人之间的根本矛盾。
于是有了《梁惠王章句》开篇那个脍炙人口的故事,魏惠王问孟子:先生啊,你不远千里而来,可否告知我一些有利于国事的方法呢?
这或许是作为一个君主,对于臣僚再正常不过的询问了。但孟子回答道:“王!何必曰利!”
王,为什么开口便问有利无利的事情呢?我们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
在余下的岁月里,魏惠王一定会无数次回想起孟子说话时的神情。
魏王出身高贵,从小在下人们的赞誉中成长,即使那些对外战事当中发生的不利,其实也称不上什么大的挫折。
但他在孟子的目光和神情中遭遇了挫折。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呢?
坚毅、平静,还有目光中的平视。
眼前的这个人,有一颗平视国君的心。这是孟子最为吸引人之处,他的灵魂有万丈之高,既不俯视你,也不仰视你,而是在坚毅与平静中平视你,然后告诉你:追逐利益是舍本逐末,追寻仁义才是我们的任务。在仁义面前,人与人虽有身份的高低,但没有品格的先天优劣。“北海可出圣人,南海亦可出圣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仰视你?
魏惠王自满于自己移民河东的“善政”,孟子说这不是善政,这是“刺人而杀之”犹然不知检点的恶政。
魏惠王立于沼上,自夸于园林华美。孟子说,不施仁政,反倒追求园林的华美,是贤者不乐之事。
魏惠王问如何向敌国报仇,孟子说,仁者无敌。
有些迂腐、呆板,和书生气。但是这种迂腐后面是一种平视于人、黄钟大吕的宗师气度。
后世之人,多认为中国的读书人迂腐,但一代一代读书人的迂腐、不通世故,不屑圆滑的背后,何尝不是孟子精神的一种延续?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孟子对于自己心中理想人格的回答。他这样写自己心中的大丈夫,何尝不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投射?
孟子,是一个“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的人物,他的面孔具体如何,是我心中的一个谜。
写到这里,不断整理着手边自己抄写的《孟子》中的篇目,依然能感受到孟子的那张复杂的面孔。
他在书页深处昂然挺立着,试图用最激烈的语言讲述一些最平实的道理,去刺痛眼前那个昏暗的时代。
附 孟子 《何为大丈夫》 《我善养浩然之气》
一、何为大丈夫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二、我善养浩然之气
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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