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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缘》张爱玲

《华丽缘》张爱玲

作者: 颜默 | 来源:发表于2022-04-27 01:06 被阅读0次

    【异乡记】

    [1]屋梁上高栖着两盏小黄灯,如同寒缩的小鸟,敛着翅膀。黎明中,一条条餐风宿露远道来的火车,在那里嘶啸着。

    [2]我是一直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

    [3]有琵琶声,渐渐往这边来了,远迢迢叮呀咚地,在横一条竖一条许多白粉墙的街堂里玲珑地穿出穿进。

    [4]衖堂外面有个小河沟。淡绿的大柳树底下,几个女人穿着黑苍苍的衣服,在墨黑的污水里浣衣。一张现成的风景画,但是有点肮脏,湿腻腻的,像是有种“奇人”用舌头蘸了墨画出来的。

    [5]小船划到外湖的宽阔处,湖上起了一层白雾,渐渐浓了。难得看见一两只船,只是一个影子,在白雾里像个黑蚂蚁,两只桨便是蚂蚁脚,船在波中的倒影却又看得很清楚,好像另有个黑蚁倒过来蠕蠕爬着。天地间就只有一倒一顺这几个小小的蚂蚁。自己身边却有那酥柔的水声,偶而“咽”地一响,仿佛它有块糖含在嘴里,隔半天咽上一口溶液。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式的温柔,略带着点小家气,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受的。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就在这里了。雾蒙蒙的,天与水相偎相倚,如同两个小姊妹薰香敷粉出来见客,两人挨得紧紧的,只为了遮蔽自己。

    [6]这不聚气。的地方是再也繁华不起来的,霓虹灯电灯都成了放射到黑洞洞的天空里的烟火花炮,好像眼看着就要纷纷消灭了。

    [7]外面是绝对没有什么十景八景,永远是那一堂布景——黄的坟山,黄绿的田野,望不见天,只看见那遥远的明亮的地面,矗立着。它也嫌自己太大太单调;随着火车的进行,它剧烈地抽搐着,收缩,收缩,收缩,但还是绵延不绝。

    寒风飕飕吹进来。

    [8]这小地方,它给人一种奇异的影响,使一个人觉得自己充满了破坏的力量,变得就像乡村里驻扎的兵,百无聊赖,晃着膀子踱来踱去,只想闯点祸……

    [9]太阳晒过来,仿佛是熟门熟路来惯了的。太阳像一条黄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

    [10]一转背,小贩脸上的笑容顿时换了地盘,移植到老婆子的衰颓下陷的脸上去。她半羞半喜地一步步走不见了。

    [11]太阳一落,骤然冷起来了。深山里的绿竹林子唏溜唏溜发出寒冷的声音。路上遇见的人渐渐有这两个轿夫的熟人了,渐渐有和他们称兄道弟的他们自己族里的人了。就快到闵家庄了。

    [12]那广场四周用砖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筑着房子,都是像凄凉的水墨画似的黑瓦,白粉墙被雨淋得一搭黑一搭白的。

    [13]夜深人静,我常常可以听见他的咳嗽——奇异的没有嗓子的咳嗽,空空的,狭狭的,就像是断断续续的风吹到一个有裂罅的小竹管里,听得人毛骨悚然,已经有鬼气了。

    [14]窗户正对着山。大开着窗子,天色淡白,棕绿的山岗上一株株的树,白色的纤瘦的树根今天看得特别清楚,一个个都像是要走下来,走到人家房间里来。阴天,户外是太寂寞。

    [15]晴天的早上,对过的屋瓦上淡淡的霜正在溶化,屋顶上压着一大块山,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根细成一线,细到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每一株树像一朵淡金的浮萍,涌现于山阴。

    [16]笛子又吹起来,一扭一扭,像个小银蛇蜿蜒引路,半晌,才把人引到一个悲伤的心的深处。

    [17]一大早上路,天气好到极点,蓝天上浮着一层肥皂沫似的白云。沿路一个小山冈子背后也露出一块蓝天,蓝得那么肯定,如果探手在那土冈子背后一掏,一定可以掏出一些什么东西。

    [18]大约自古以来这中国也就是这样的荒凉,总有几个花团锦簇的人物在那里往来驰骋,总有一班人围上个圈子看着——也总是这样的茫然,这样的穷苦。

    [19]难道这房子背后是沿河的?黑暗的水面上隐隐传来苍的锣声,不知什么戏院在那里唱戏。暗沉沉的无边的水,微凉腥风柔腻地贴在我脸上。

    [20]赤红的乱山里,生着惨绿的草木。

    [21]极大的青石桥,头上的天阴阴地合下来,天色是鸭蛋青,四面的水白漫漫的。下起雨来了,毛毛雨,有一下没一下地舐着这世界。

    [22]这桥上铺的石板,质地都很坚实,看得出来是古物。石阑干便已经经过修理了,新补上去的部分是灰白色的,着上去粗劣单薄,嵌在那里就像假牙一样。

    [23]尻骨:脊柱末端的楔形三角骨。

    [24]有一桌人在那里吃饭,也不像是客人,也不像是旅馆业的人,七七八八,有老婆子,有喂奶的妇人,穿短打的男人,围着个圆桌坐着,在油灯的光与影里,一个个都像凶神似的,面目狰狞。缺乏了解真是可怕的事,可以使最普通的人变成恶魔。

    【中国的日夜】

    [1]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颔下盛囊须的锦囊。又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假哗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累的黑腻污秽里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

    [2]他斜斜挥着一个竹筒,“托——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另一种时间,仿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

    [3]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似的,茫茫的磕了个头就算了。自扒起来,“托——托——”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开了。看着他,好像这世界的尘埃真是越积越深了,非但灰了心,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

    [4]她两手抄在口袋里,太紧的棉袍与蓝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绑似的绑了起来;她挣扎着,头往前伸,瞪着一双麻黄眼睛,但是在本埠新闻里她还可以是个“略具姿首”的少妇。

    [5]冬天的阳光虽然微弱,正当午时,而且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竟使人痒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是年轻有气力的。而这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华丽缘】

    [1]一个个的都带着懒洋洋冷清清的微笑,两手拢在袖子里,惟恐人家当他们是和小孩子们一样的真心喜欢过年。

    [2]他穿着一件灰布大棉袍,大个子,灰色的大脸,像一个阴官,肉眼看不见的,可是冥冥中在那里监督着一切。

    [3]其实这旦角生得也并不丑,厚敦敦的方圆脸,杏子眼,口鼻稍嫌笨童松懈了些;腮上倒是一对酒涡,粉荷色的面庞像是吹胀了又用指甲轻轻弹上两弹而侥幸不破。头发仿照时行式样,额前堆了几大堆;脸上也为了趋时,胭脂搽得淡淡的。身穿鹅黄对襟衫子,上绣红牡丹,下面却是草草系了一条旧白布裙。

    [4]我禁不住时时刻要注意到台上的阳光,那巨大的光筒,里面一蓬蓬浮着淡造的东尘——是一种听头装的日光,打开了放射下来,如梦如烟。……我再也说不清楚,戏台上照着点真的太阳,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神凄哀。艺术与现实之间有一块地方叠印着,变得恍惚起来;好像拿着根洋火在阳光里燃烧,悠悠忽忽的,看不大见那淡橙黄的火光,但是可以更分明地觉得自己的手,在阳光中也是一件暂时的倏忽的东西……

    [5]她耳朵上戴着个时式的独粒头假金刚钻坠子,时而大大地一亮,那静静的亘古的阳光也像是哽咽了一下。观众此刻是用隐身在黑影里的小生的眼光来偷觑着,爱恋着她的。

    【太太万岁题记】

    [1]她的气息是我们最熟悉的,如同楼下人家炊烟的气味,淡淡的,午梦一般的,微微有一点窒息;从窗子里一阵阵的透进来,随即有炒菜下锅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声音。

    [2]大概那意思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他们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

    [3]《太太万岁》的题材也属于这一类。戏的进行也应当像日光的移动,漾漾地从房间的这一个角落照到那一个角落简直看不见它动,却又是倏忽的。

    [4]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四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对过一幢房子最下层有一个窗洞里冒出一缕淡白的炊烟,非常犹豫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来了,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赤着脚踝,风吹上来寒飕飕的,我后来就进去了。

    篦头:梳头发

    【张爱玲短篇小说集自序】

    [1]不记得是不是《论语》上有这样两句话:“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这两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情,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我们也都“哀矜而勿喜”吧。

    哀矜而勿喜:对落难者要同情而不要幸灾乐祸。

    【爱默森的生平和著作】

    [1]他并不希望拥有信徒,因为他的目的并非领导人们走向他,而是领导人们走向他们自己,发现他们自己。他认为每一个人都是伟大的,每一个人都应当自己思想。他不信任团体,因为在团体中,思想是一致的。如果他抱有任何主义的话,那是一种健康的个人主义,以此为基础,更进一层向上发展。

    【梭罗的生平和著作】

    [1]梭罗并不是一个以工笔见胜的画匠,可是他胸怀中自有山水,寥寥几笔,随手画来,便有一种扫清俗气的风度。技术上虽未必完美,可是格调却是高的。

    【忆胡适之】

    [1]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平身像。

    [2]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谈看书】

    [1]有个法国女历史学家佩奴德(Regine Pernoud)写的《艾莲娜王后传》——即《冬之狮》影片女主角,离婚再嫁,先后母仪英法二国——里面有这么一句:“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

    [2]我大概是向往“遥远与久远的东西”(the far away and long ago),连“幽州”这样的字眼看了都森森然有神秘感,因为是古代地名,仿佛更远,近北极圈,太阳升不起来,整天昏黑。

    [3]无穷尽的因果网,一团乱丝,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 the ring of truth ——“事实的金石声”。

    [4]看书也是一样,自己体会出来的书中情事格外生动,没有古今中外的间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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