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

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白面书生，文静、秀气。

父亲的皮肤很白，比正常男子要细腻一些，五官也算是精致俊逸。听说，父亲上学的时候每年都是班长。

由于长年在外，每次我放假回老家，常常都会有没见过我的老乡问：“这是谁家的闺女？”有时会有人报上我爷爷的名号：“这是xx家的孙女啊！”另一个也总是附和：“哦，原来是xx家的丫头啊！不说不知道，仔细瞧瞧还真是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呢！丫头啊，你爸爸当年成绩可好着呢！”我总会自豪又羞涩地看着他们傻笑。

村里有一个人人敬重的薛老师，她是当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英语老师，听说是自学成才。我也很佩服她。曾经有幸在她家补习过英语，我是那一批补课的学生当中她最喜欢的一个。每次上课我用标准的口语领读，或完美地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常常会带着一种宠爱的眼神看我。而我总觉得她的目光常常会越过我，似乎看向某个虚无的幻影。我不止一次听她在我面前或在别人面前说起:这姑娘好，就像她爸爸当年一样，聪明但是又很谦虚。是我的表现让她想起了父亲吗？这些总是催促着我，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有什么不好。

小时候的他，家里的光景并不好，常常吃不饱，也有许多农活要干，割过稻，养过羊，甚至挑过河。不过这些都是我母亲说的。我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每当母亲提起他小时候的艰难生活，父亲总会很巧妙地把话题转到很快乐的事情上去。

有一次我想吃零食，妈妈便说起父亲小时候饿肚子的事情。父亲似乎想起什么了，笑得像孩子一样。于是，便说起上学的时候，他和一帮兄弟上课偷吃自制的胡萝卜丝被老师逮到，结果自己笑场，喷了前桌一身的事。他也会说起当初家里的猪没有猪草吃，他放学后趁天黑到人家地里去偷草，差点被主人抓住，结果还是让机智的他给跑了的事情。我的父亲，是因为那段日子太痛苦了，所以你不愿意记得，还是因为你只是把那些艰苦的回忆埋藏起来了，等到夜阑人静的时候，才会独自咀嚼？为什么我看到的，常常是你孩子气的笑？

我想你是记得的。你记得那天晚霞映红了家家户户的茅草屋顶，满天的蜻蜓抓取了一个少年活泼的心。你跟着它们跑，跟着它们飞，结果忘记了照顾弟弟，忘记了该干的农活。你记得那天，在满世界的晚霞里，爷爷用机器轮盘的牛皮三角带打你打红了眼。父亲啊，从我知道这件事，直到我刚刚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每想起落在你身上的一鞭又一鞭， 心里就会堵得出不来气。直到现在，虽然爷爷已经过世，我都没有原谅过他。几乎没有给过你父爱，对待人人都喜爱的你，却总是那般严厉。我甚至有些恨他。

父亲的梦想，是能给自己创出一番事业。我九岁那一年，螃蟹市场大开，父亲便开始投资水产业，日日夜夜地守候、照料着那几亩方塘。螃蟹爱吃龙虾，所以父亲的鱼塘里总少不了龙虾。那时候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掉满满一大碗的龙虾。看着堆得高高的龙虾壳，我总会很有成就感。父亲这时候总会宠溺地看着我说：“哈哈，呆丫头，吃这么多！”我总会说：“是你烧得太好吃了！”此时，他的笑意就更浓了。我是多么幸福地确信我的父亲是这样的爱我，我开心，他就会很幸福。

父亲养殖螃蟹的第二年，由于市场需求的下降，加上各种原因，父亲的首次创业以失败告终。曾经砸下去的钱，也就真的砸下去了，连一点响声都没有。

那时候，我上五年级。

还有一年就是初中，再三年就是高中，再三年就要上大学，然后研究生，父亲还希望我能读博。现实逼得父亲不得不去更广阔的世界找一份稳妥的工作，求得一份稳定的工资。

也是那一年，我再也不能每天见到我的父亲，再也不能常常吃到父亲烧的龙虾。此后我再也没有哪一次吃龙虾超过一只。可能是因为没有谁能做出当年父亲在那个小渔棚里烧出的龙虾的味道吧？

母亲常常跟父亲通电话，每次让我跟父亲讲几句话，我总是只听父亲说，我也总是只会嗯啊好嗯地回。母亲总是很生气，骂我是没良心的东西，说父亲出门谋事都是为了我，而我却一句关心的话都不愿意跟他说。我怎么说？说爸爸你在外面要吃饱穿暖要保重身体？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说爸爸我想你？有用吗？我只想每天都能看到他，每天都能吃一口他做的菜，每天都能听他给我绘声绘色地讲故事。我总能记得他像个小男孩儿着了魔一般手舞足蹈地给我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那是我听过的最生动的故事。然而都没有了。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会陷入一种自责，我总是责备自己为什么要吃那么多龙虾？为什么要跟螃蟹抢龙虾吃？如果我少吃一些龙虾，爸爸的螃蟹是不是就可以养得更肥更大？爸爸就不用遭遇这样大的打击？都怪我！都怪我！

少了父亲，家里就少了很多乐趣。我常常心情很低落，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说话。可是没到快过年了，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气儿要往上涌，往上涌。父亲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每年回来他都会给我带一些吃食或是书籍之类的东西，然而我并不在乎。只要看到他还像从前一样，没黑、没瘦、头发没白、背没有驼，我就很开心，因为这样才证明他一个人在外面应该没有过得很艰难。

然而事实并没有如我愿。两年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学、两年研究生，两年工作，16年了。我终于再也不愿意过年了，我害怕看到父亲。我害怕看到他的脸越来越老越来越黑；我害怕看到他的黑发间越来越多像银针一样亮得直逼我的眼的白头发；我害怕他弯得越来越低的背，那个我曾经喜欢趴在上面听他说话的宽厚的背；我害怕听到你身负百担却依然孩子气的爽朗笑声,我害怕去想象你到底默默承受了多少苦难,原谅我只能想像,因为你从未对我说起过,关于你的所有的艰难,我都只是听说……

而我终究无法再写下去。我的父亲，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每每想起你，都不会这样的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