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上班。我没有迟到过。厂里来了一批高中毕业生和一群大学生。他们衣着鲜亮,面容青春。其中有一个女生长相姣好,喜欢穿民族风格的裙子。吸引了一群年轻的男子。每天我都可以看见她身边围着一群男子。他们或是厂里的长工,或是和我一样年龄的小生,也或是与她一样刚刚好来打工的高中毕业生和大学生。这些都与我无关。
饭堂里,我和Z一起吃饭,交谈。他是我在子悦走后不久认识的一位湛江男生。面容有着大海涌动般的线条,目光清明。他刚刚好大一结束,计划着打暑假工交学费。
你看到那个女生没有?他用眼神示意我向那个女生的方向看去。
我嘴里咀嚼着米饭,一脸不知所以地顺着他所示的方向望去。
女生在那些男子群众笑得烂漫,靠近她身边的男子不知在猛说什么。我收回目光,对上Z的眼眸,说,怎了?那个女生很正常啊。
你没有觉得那些男子很孟浪么?那么多人围着一个女生转。调侃的语气。我听来觉得好笑十分,说,不然呢,你也去转转吧。
我才不要呢,那样像个没见过女生的模样,难看。他撇了撇嘴,一脸的嫌弃。喧嚣的饭堂,往来的情侣亲密相抵。单身一人的拿着饭盒在打饭窗口静静地站得挺直,神色孤寂;或是转过头和后面的人谈笑晏晏。
我笑了笑,说,那也与我们无关啊。
哎,看来你还是不明白。他叹息一句。
我没有说话。
所有与我没有直接关系的我都不需了解。陌生的会在恰当的时间里变得熟络起来。我和每个陌生人都存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只是,我和他们之间注定相识还是错过都要看这个时机能否实现。
子樱带我去糖水店。我要冰冻过的红豆沙,子樱要了个八宝粥。喝下的瞬间,凉意驱散积聚胸腔的燥热。暮色渐渐低沉,下夜班的人都急急忙忙地回各自的小租房。
回到宿舍,我打开QQ。我看见子悦的头像亮着。一时没忍住心底的情绪,发了个委屈的表情过去,哥。
怎了?你在QQ里打着。
没什么,只是看见你上Q而已。我还是没有跟他说些什么。似乎一切都会随着某种情绪压制而空白了说话的能力。
生活因人的情感需索而变得复杂纷繁。所有不适合生活实际需要的都会被剔除。被需要的部分因有可利用的价值而变得不再单纯。原本的面目被摩挲得失去天真。
没有过多的交谈。似乎一切沉淀在默默无声中。有些事不是说出来就是一种真实,有时默默不出声也会是一种明了的真相。我和他都没有过去很长的记忆。我对他而言,也只是陌生了的熟悉人。他之于我亦然。
生长在骨髓里的血液成了我和他仅有亲密联系的见证。全部的情感并不会因为血缘而无限放大它原来的功能。它会顺着生活、时间逐渐变得僵滞、稀释或坚定、明朗。
和别的同学在QQ上聊天。过了很久,回过头看他的头像。光亮暗了下去。我知道,他已经不在线了。子悦曾经说过,我不喜欢隐身,因为隐身代表一种逃避,而我不是属于喜欢逃避的那种人。
心房似乎抽出一根细丝,缠住了我呼吸的气管。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悲伤。
某休息日。午后骤雨暴至。阳台被冲刷得干净,露出它本来的水泥纹理。我在子樱的办公室里打开邮箱,看到他好些日子前发过来的邮件。点击打开,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女子站在阳光下,神情飞扬。面容清秀,一头乌黑的头发长至腰中。在一张属于她个人近照中,我清晰看到她眼睛澄彻明亮,像个无辜的天真小孩。
离开东莞,应朋友之意只身来到了上海。在乘飞机飞往上海的途中,我看见一名女子。她就是照片中的人儿。
初见的时候,恰好我登上机舱。她正在与面包奋战。明净的脸蛋上沾了小许奶油,额前细碎的刘海也沾有零星面包屑。不由自主地拿出纸巾,伸到她面前。她抬起頭,面带羞色。眼睛干净得像漓水镇里的井水。红色裙子把她的肌肤显得更白皙。
谢谢。她说。声音像我小时候睡醒之际听到树上小鸟的叫声。清脆,圆润。她伸出手接过纸巾,微笑。手指修长而秀气。
不用,举手之劳而已。我说。像个小孩面对大人一样急促不安。环看座位号,发觉我的座位就在她的身旁。临靠窗口。徒然间,心生小小欢跃。我尴尬地对她笑笑,说,很巧,我就坐在你的隔壁。
她没有说话,嘴里小口地啃着面包,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淡淡红晕像是染了胭脂一般。
飞行的过程中,我们都没有说话。似乎我们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话。窗外的云朵迅疾地掠过机身,瓦蓝的天空显得深邃杳远。地上所有一切都变成蝼蚁般微小。
天空在无限大,世界在无限小。
上海。这个现代化十分浓烈的大城市。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仍然无法适应这里的节奏。我就像一个陌生的游客,上海于我,只是临时的落脚处。我在这里找不到归属感。
偶然一次走在街道上时,她迎面走来。她依旧是一袭亮红的裙子。张扬而不骄傲。直直地看过来,她眼里有着欢喜和惊异,说,好巧啊,又碰上你了。语调欢快。骤然间清凉了我沉寂死去的心。
情不知所起。注定如飞蛾扑火般寂灭。
我们开始相爱。逐渐深入了解她。子归,你可能猜不到,我的感情注定得不到眷恋。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苏绣。来自那有着江南水乡恬静的气质的苏州。天真、恬静、柔婉。在她的身上逐一展现出来。我是如此迷恋这种特质。
她似乎就是为了红色生来的。无论何时,红色总会被她穿出它本来的面目。真实、激情、张扬。街道上人来人往。阳光刺目十分。她在马路的对面,撑着一把红色的伞。伞顶上画着一朵静谧的白荷,墨迹分明。她站在对面,对我莞尔一笑。像伞顶上的白荷,天真烂漫。这一笑,便像血液流动般直直开进我的骨髓里。
我打从心底里知道,所有的爱恋并不都是能够经得起时间的磨损。不是有爱就足够了。信任、理解和包容是消融矛盾的钥匙。但是,我却忘了,勇气也是必不可少的。
夜晚,华灯初上。月色微凉。林立的店铺透出灯光。小吃小摊主人热情吆喝路人。独有的上海腔。喷泉在霓虹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街上的情侣装束整洁鲜丽,面容红润。
苏绣被一地摊上的小东西吸引。一对带有藏族银饰物的风格的戒指。细致、小巧。色泽分明。她眼里有着惊奇。我快速地把它们买起来。走到幽静的公园处,夜色隐晦。顺着点点不知从何处投斜过来的灯光,拉起她的右手,把其中一个戒指套上她的手指。不可否认,我的心里涌流着一阵阵不可抑制的欢跃,像是在露水饱满的清晨,花朵迫不及待地绽放。
美好的事物总会在破坏中显得颓废和残缺。我是如此的坚信,每个回顾过去的人是被现实摩挲得失去寄托。希望过去美好的或坏的给予安慰。
苏绣的生日开在公历七月七。我决定给她一个难忘的惊喜。几乎花尽我仅有的积蓄,在一个大广场上燃放烟花只为向世人表明我爱她。然而,烟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便无声地败堕在没有时间的荒凉里。
是的,子归,你可以想到这个结果是怎样子的。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死神的偶然性是那么的令人憎恨。世间有那么多穷凶极恶的人,有那么多败坏社会秩序的事,为什么就能逃过死神的法力?也许可以这样说,这些人和事压根就没有什么规则约束。
她躺在苍白的病床上。脸色如同干涸的败荷。我站在隔离室外,透过玻璃窗口,看到她不复往日的自信张扬。从来没有如此怀疑医院里的白色世界。她怎么能容忍自己毫无顾忌地与白色的床单相抵?怎么能够忍受没有红色的日子?我在门外,泪流不止。心中的某个地方塌了一大块。像是临空的深渊,无法安身。
苏父和苏母急忙忙地走来,脸色疲倦。医院的过道安静得听见他们气喘喘的呼吸声。我也似乎听到自己血管里流动的哀鸣声。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苏母挣脱丈夫的手臂,伸手就给了我一个有力的巴掌。巴掌声在空荡的过道显得突兀、尖锐。疼痛顺着脸颊,快速地游走全身,最后在心脏处停滞。但是,我没有到痛感。因为,她流失生命力的模样使我比受过任何苦难更为痛苦。骨子里的痛。呼吸里没有氧气。
滚!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你不要再出现我女儿的面前……苏母声嘶力竭地朝我大喊。倒靠在苏父的身前,双手用力捂住脸,泪水像大雨般从指缝坠下。苏父看着我,眼里有着狠狠的责备和不满。
有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时间回到过去?那么,我一定会用尽我毕生的力气珍惜她,不让她受伤。
过道的拐弯处,有一个阳台。宽大,空荡。阳光没有阻碍地大片大片洒落。静静地看着医院楼下人来人往,车声躁动。救护车迅疾的速度。
你知道,我们只有绣儿这么一个孩子。苏父低沉的声音从我身旁响起。心一惊,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见他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旁。我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一夜之间熬出了白发的男人。
我们调查过你,也清楚你的情况。但是,你要明白,我们苏绣不是你那里小小的乡村能待得下。他说。我看见他眼里涌起的一丝丝骄傲。
我会努力拼搏的。我不缺少奋斗的……
拼搏?奋斗?你要拼搏到什么时候?何时能实现你的奋斗?还没有等我说完,他便怒气冲冲地打断我的话。像个受困咆哮的野兽。房子、小车、金钱、学历,这些你有吗?他继续低沉大喊。
我一时语塞,紧握拳头,本能地摇了摇头。落寞成了我此时的最真实情绪。
我们希望你不要再和绣儿有任何联系。他说。情绪似乎平静下来,嗓音里透出淡淡的疲倦。
听到这里,心中剧烈地挣扎着。压下心里的酸涩,点了点头,说,至少让我等到她度过危险期,好吗?我心生恳求。
苏父没有再出声,只是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
我知道,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段了。
病人已经度过危险期。听到医生说的这句话,世界似乎春暖花开。终于可以放下心中的恐惧。站在她安静的睡容前,我心底被压抑的苦涩终于无法阻挡,泛滥成灾。静立了好久,她没有像我记忆中般,即使睡着了也能感觉得到我在她身边,然后像孩子一样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我时一脸笑意。她于我亦然。
没法再能让时间停留此处。转身踏出病房。我知道,只要我踏出了这个房间,我与她这一生都没有再见面的可能。
子悦,我们没有看不起你。只是,苏绣是我们的女儿。苏父站在门前的一边,对我说。我出来时一眼就看他们。苏母在一旁不出声,神色隐晦,戒备。
我明白。我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掉头离开。转身那一瞬间,泪流不止。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医院的大门。觉得此时的阳光寒气森冽,没有温度。回过头,看着医院的大门,目光似乎穿过重重障碍,看到她一脸的烂漫,对我说,子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只是个连初中都没能读完的穷小子,听不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觉得听来悦耳唯美,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再没有见面的可能。那么,我祝福你,苏绣。
离开上海的前天,我到黄浦江那里去。风平浪静。站立在江边,轻抚那枚戒指,感觉人世孤独,我只是苟且独活着。只因她没有在我的身边。
我们曾说好的,一起看细水长流。
回到故乡的小村子里。一切依旧。宁静、安分。夜色弥漫。拿出啤酒,大开口大口地猛灌。企图忘记关于她的面容。突然间,似乎又听到她说,子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猛地放下手中的啤酒,摇摇晃晃地敲开隔壁家的门。邻居神色疑惑,但还是乐于帮助,唤来上了大学的女儿。我问,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是什么意思?
女生一脸的诧异,但还是微笑着说:它前面还有一句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合起来就是说希望与你……
听完前面一句话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没等她说完,我踉跄地走回屋里。落寞地坐在桌前,酒瓶东倒西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原来是这样,与子成说,不就是我的姓名吗?一时,泪涌如雨。
我终究没能遗忘苏绣。人若遗忘世间,世间也便遗忘人。子归,生活残酷万分,我没有筹码去与现实相搏。因此,注定我与苏绣背道而驰。与你相处不久,但我也只放心跟你说这些事。透过你安静的眼睛,我知道你心中藏着一个故事,因而你的身上透出一种安静收敛的气质。澄明、恬静。
一念心生,时间都变成烬灰。
子归,我只说到这里。当你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经到达苏州。没有见面的可能,便贴近与她灵魂相抵的地方。
看到这里,我关闭窗口。对着电脑桌面上水墨荷花图,一时思绪停滞。子樱文件的声音把我惊醒。倒杯水喝下去,润湿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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