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大脑里有太多的东西我们不明白,但是你想想,如果有信念,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成。
已经过五点了。他从来不会这样。连那些寻常的声音——客厅里挂钟的嘀嗒,冰箱的轰鸣,都比平时大声。他去哪儿了?
他是这样讨好,像孩子一样叫着她的名字,彷佛决定权在她手上。可是明明他已经下定决心了,真过分。
哈罗德·弗莱是个高大的男人,却一辈子弯着腰生活。
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非常可爱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会为我做任何事情,但我当时就是不明白,净忙着出人头地去了。一直到多年以后,收到她的喜帖,才反应过来那个娶到她的家伙有多么幸运。
哈罗德花了一辈子低头,避免冲突,然而儿子却下定了决心和他斗一斗。
清晨,天空是单纯的蓝色,飘着几缕白云,未沉的月亮在树影后徘徊。
两人之间培育了二十年的沉默与距离已经太深太远,连老生常谈都感觉空洞,直刺人心。
哈罗德又一次吃惊生活离平淡无奇有多遥远,又可以在多短的一瞬间不复从前。
她知道自己应该跑出去说服他放弃,因为这注定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疯狂梦想。他的鞋子会再次走坏,他的腿也根本未痊愈。但她没有这么做。她记得哈罗德谈起旅程时脸上的光彩。
哈罗德把奶茶喝掉,却无法吃下那碟司康饼,心中有种沉闷无趣,感觉就像奎妮离开酿酒厂后那些年一样。他只是一团穿着西装的空虚,有时说话,有时听到身边人讲话,每天上车下车,上班回家,却与其他人没有真正的交流。
“我说过很多言不由衷的话。就好像,即使我想到的是哈罗德的好,一说出口就又变了味。好像不断否定他成了我们之间唯一可以做的事。他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连话都没听完就回一句‘我不这么认为’。”
指甲缝里塞着泥土的感觉真好。重新养育一些东西的感觉,真好。
每一天,低垂的天空在银色日光的炙烤下愈加苍白,他只是埋头行走,不去看头上的飞鸟,不理会身边的车流。这种感觉比只身一人站在深山野林里还要孤单无着。
“弗莱先生,奎妮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没有牵挂的病人一般都熬不了多久。我们一直在等您的电话。”
“您打来电话说要徒步走来时,我还担心您领会错事情的关键了。但原来是我错了。这是很罕见的治疗方法,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到的。但或许这就是世界所需要的,少一点理性,多一点信念。”
山谷那头点点灯光在黑暗中微微摇曳。 哈罗德的脑海渐渐澄明,身体像是融化了。雨点落在仓顶、油布上,雨声轻柔,充满了耐心,像莫琳以前给幼年的戴维唱催眠曲一般。雨停时哈罗德还有点不舍得,好像这声音已经成了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一刻,天空、大地和他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距离。 拂晓前哈罗德就醒了。他撑起手肘通过间隙望向仓外,白昼正打退黑夜,曙光渗入视野,苍白得几乎没有颜色。随着远处的轮廓渐渐清晰,曙光越来越坚定,鸟鸣突然响起,夜空渐渐转为深灰、乳白、桃红、靛青,最后定格成一片蓝。一道隐隐的雾气爬过山谷,山顶和房屋都像从云中升起一样。月亮此刻已经模糊不可辨了。
前方的黑山和马尔文山矗立在视野两端,哈罗德可以看见远处工厂的屋顶,格洛斯特大教堂模模糊糊的轮廓,还有一些微小的影子,一定是房子和来往的汽车。那里有如此多事情在发生,如此多生命在忙碌、受苦、奋斗,全然不知在这座小小的山上,有一个他坐着,静静眺望。又一次,他觉得自己既超然物外,又是眼前世界的一部分,既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不过是个匆匆过客。哈罗德开始明白这也是他旅程的真谛。他既是一个伟大过程的一部分,又不属于这个伟大的事物。
他又想到那个没有孩子的善心女人,还有玛蒂娜的一番好意。她们给他食物、庇所,即使他怯于接受。在接受的过程中,他也学到了新的东西。给予和接受都是一份馈赠,既需要谦逊,也需要勇气。他想到了躺在谷仓里内心的平静。他让这些东西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回放,脚下的大地一直伸向远处的天际线。一瞬间他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需要怎么做才能到达贝里克。 在切尔滕纳姆,哈罗德把他的洗衣粉给了一个正要走进洗衣店的学生。在佩雷斯贝里他遇见一个找不到钥匙的女人,他把手动发电电筒给了她。第二天他把胶布和消毒药膏都给了一位母亲,她的孩子跌破了膝盖正在号啕大哭,哈罗德于是顺便把梳子也送出去了,用来引开孩子的注意力。《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他给了一对在克利夫山附近迷了路,正不知所措的德国夫妇,而且既然他已经对那本植物百科非常熟悉,干脆也一并送给了他们。他将送给奎妮的礼物重新包装过:蜂蜜、玫瑰石英、闪亮的纸镇、罗马钥匙圈,还有那顶羊毛帽。给莫琳的礼物则全部放到一起,找了一间邮局寄了出去。背包和指南针留下了,因为它们不是他的,他无权转送他人。
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五月天。每一天都碧空如洗,花园里挤满羽扇豆、蔷薇、翠雀花、金银花、羽衣草,虫儿盘旋飞舞,跳来跃去。哈罗德走过开满金凤花、罂粟、牛眼雏菊、三叶草、野豌豆、剪秋萝的草坪,灌木丛被垂下来的接骨木花笼上淡淡的甜香,当中还点缀着野生的蔷薇、铁线莲、啤酒花。路旁的小菜园也是一幕生机勃勃的景象,生菜、菠菜、早土豆、甜菜根、糖莴苣、绿豌豆排得整整齐齐,刚成形的醋栗挂在枝头,看起来就像绿豆荚。种菜的人把多余的蔬菜果实放在路边,挂上一块牌子,写着“请随便拿”。
自谷仓那晚开始,哈罗德每天都睡在野外。他会选个干燥的地方,并且非常小心,不弄乱任何东西。他在公厕、喷泉、溪边洗漱,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冲一冲衣服。他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已经被他忘了一半的世界,那里有房子、有马路、有汽车,人们每天都要洗澡,一日要吃三餐,晚上要睡觉,还要互相陪伴。他很高兴那个世界里面的人安全无恙,也很庆幸自己跳出了那个世界。
最奇异的事情是,随便一个司机从他身旁经过,都只会看见一个穿着衬衫,打着领带的老人家,或许还会留意到他穿着帆船鞋,然后就会和所有过路人一样,呼啸而去。这实在太有趣了,他没法不感到快乐,为自己和脚下的那片泥土。为了这种简单,他可以笑完又笑。
我不焦急,但也不拖拉。只要一步接一步往前走,总会到的。
他问:“你知道我失去她后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我最后悔没有搏一搏。”
“伊丽莎白得的是脑癌,雷克斯。你可以怎么搏?” “医生说她会死的时候,我只是握着她的手,选择了放弃。我们都放弃了。我知道这也许不会改变什么,但真希望当时我让她看见我有多么想留住她。莫琳,我应该大怒一场的。”
小狗已经跑到门前,一行三“人”轻快地离开了。他们的影子像三根柱子一样落在地面上,越来越浓重的空气弥漫着接骨木花和女贞花的甜香。
然而才过了几天,新的矛盾就产生了。凯特可没有时间应付里奇,她说,他就是个自大狂。他则称她为疯婆子。有一晚,猩猩男和一个临时加入的学生与同一个小学老师睡了,里奇努力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他狠狠地挥起拳头。维尔夫总是不停地劝说同行的人皈依天主,这又引起更多不满。“他还算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凯特说,“但我总觉得他有那么一点阴森。”当一个业余徒步团加入他们一同过夜,争执就更多了:有人说搭帐篷不符合哈罗德这趟旅程的初衷,有人想完全离开马路取道更远一点的本宁线路。另一晚的焦点则完全集中在一场辩论赛上:吃被车撞死的小动物算不算不道德?哈罗德越听越觉得悲哀。其实他并不介意大家睡在哪里,走哪条路,也不介意吃得好不好。他只想到贝里克去。有时他真想独自上路,但他的性格无论如何不想让这些人失望。
前面是几座哈罗德很想攀过的蓝色山峰,太阳高高挂在东边,衬得另一头的月亮苍白如一团云雾。哈罗德痛苦地想着奎妮,希望这些人可以放他一马。
他伤感地笑了:“我没法拿着一瓶开了瓶盖的饮料而不喝掉。我是战后出生的,凯特。我们不随便吹嘘,也不轻易浪费任何东西。我们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
“我很想你,哈罗德。我真希望你能回来。”她紧张地等着,血液在血管里冲击奔腾。
“我并没比谁好,真的。谁都可以做我做的事。但人一定要放手。刚开始我也不懂这一点,但现在我知道了。要放开你以为自己离不开的东西,像钱啊、银行卡啊、手机啊、地图之类。”他看着她,眼神明亮,笑容笃定。
擦干眼泪望向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各自忙碌着,全是男人和女人,年老的、年轻的、越走越远的、相伴而行的。这个挤满了一对对男女的世界看起来又忙碌,又自信。她说:“很多年前,哈罗德刚刚认识我的时候,他叫我莫琳。然后变成了阿琳,这样叫了好多年。现在又是莫琳了。”她的手指摸索着嘴唇,想叫嘴唇停下来。
两天之后,莫琳醒来,看见充满希望的晴空,和拂过树叶的微风。这种天气最适合洗东西了。她搬来梯子取下窗帘。轻轻地,日光流泻进来充满了屋子,好像终于挣脱了窗帘的桎梏。窗帘当天就晾干了。 莫琳将窗帘塞进塑料袋,捐掉了。
“我觉得自己离起点越来越远,但也离终点越来越远。”
他和其他人一起走得太久,听了太多他们的故事,跟得太多他们的路线了。如今得以再次只听自己一人的话,他松了口气。
没有谁可以想象这样的孤单。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什么回音都没有。他感到身体深处有股寒意,好像从骨头开始结了冰。
走,走,走。这是唯一的语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来,抑或是脑子里在想,甚至是有人在朝他喊这几个字。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人,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路,整个他就是一部走路的机器。他是一双缠着蓝色胶带的脚,在往贝里克走去。
出门寄信至今第八十七天,哈罗德·弗莱来到了圣伯纳丁疗养院的大门外。加上有意无意绕过的弯路,他一共走了六百二十七英里。
哈罗德走过微微弯曲的柏油路,举起手放到门铃上。他希望这一刻可以停下,像画面一样,从时空中剪出来:按在白色门铃上的黑手指,洒在肩膀上的和煦阳光,还有头上笑着的海鸥。他的旅程完成了。
莫琳,我是那种感激钟表的声音打破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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