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就和处庄郭邻居一样。——‘处庄郭邻居’是我们那里的方言,意指邻居之间的相处。”有一天在办公室里闲聊,我和老和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追逐嬉戏的飞鸟,老和吐出一口烟,转过脸望着我,向我解释道。
其实不用他解释我也懂,因为我们那里也有这个说法,但其中的“郭”字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估计老和也不知道。为此,我掏出手机百度了一下,“郭”作动词时,有“扩张、开拓”的意思。想到与邻居相处,包含扩张家庭势力和开拓人际关系的意味,便认为“郭”字用在这里是不会有大错的。为了证明这点,我还可以提供一个证据:我们老家还有另一个词,叫做“不郭人”,意即不善于交际或者不愿与人交往、对人不友善。
老和说:“总结起来,我们那里处庄郭邻居有三条基本原则。一、晚辈要尊重长辈,长辈不要倚老卖老;二、势力小的不要去冒犯势力大的,势力大的不要去欺负势力小的;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遇事不要太较真。违背这些原则,就会受到仗义执言者(一般由村里的干部或德高望重者充当)的当面批评和胆小怕事者的腹诽。
“比如晚辈某天和长辈吵架了,仗义执言者就会批评晚辈:‘反了你,他是你大爷哎!怎么对他说话呢,唵?’见晚辈不敢吭声了,长辈却还没完没了,便转而批评长辈:‘跟晚辈吵架,你觉得光荣么?不是我说你,他大爷!’这几句话通常都能镇住双方,于是各自控制情绪,向仗义执言者陈述吵架的原因和自己占理的一面,结果是后者根据陈述给出双方都能接受的建议。在这个过程中,胆小怕事者心中也自有一杆称,谁对谁错简直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无论评理者是谁,即使跟当事一方关系亲近,一般都不太敢明火执仗地偏袒,他们心中也跟镜子似的——偏袒了谁,将来说话都会失去威信。
“有时,为了一些大事,邻里会发生严重的纠纷,吵得不可开交的有之,人头打出狗脑子的有之。单单家门口的评理者的几句话是镇不住的,于是得官家出面。这时候,仗义执言者就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在官家面前表明态度。”
老和说话喜欢举例子:“比如张三家儿子多,占了李四家的地,李四不干,先是让老婆找张三说理,却被张三骂骂咧咧轰了出来,然后领着老婆一起去讨说法,结果被张三一棍子打出了脑震荡,仗义执言者试图让张三把占人家的地退回去,却被张三家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连推带搡撵了出来。官家派人来了,仗义执言者自然知无不言,官家自然也能执法如山,张三只好乖乖退出土地,还要给李四掏钱疗伤。这是自然之理!”
说到这里,老和的表情是义正辞严的。
我平常爱跟老和抬杠,也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盯着他的眼睛说:
“那,要是张三家势力大就是不执行官家处理意见呢?”
“不可能算了的,”老和斩钉截铁地说,“哪有官家管不了的事情!”
“不见得吧?”
“你有啥高见?我倒想听听。”
“在我们那里处庄郭邻居可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
“那,你那里的人肯定不讲理!”老和笑了起来,“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看你这些年处人处事不是还挺凑合的嘛!”
2.老和认同王家土地划分
我们自然而然地抬起杠来,老和觉得我总是在讲蛮理,脸红脖子粗起来。我说老和你活一大把年纪,好像没听说过“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啃泥巴”的道理,处庄郭邻居哪能像你说的那么理想主义呢,真是幼稚得很!
“你那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丛林法则!咱文明社会不认同那个。”
“我讲个故事你听了看合不合乎处庄郭邻居的逻辑呢?”
“我倒是很感兴趣。”
“这么跟你说吧,大旗沟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老早以前,王二麻子的祖上是做土匪的,百多年间在大旗沟两旁积攒了三四百亩地,久而久之,形成了沟东沟西两个大庄子。沟东住着王大麻子一支,沟西住着王二麻子一支,另外还有一些杂姓人家。话说王大麻子家的老三有出息,我们姑且叫他王大三吧,这些年在远远近近混得风生水起——不仅有钱而且有势,方圆百里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沟东村由于有这么一位人物,不管是王姓还是杂姓,长期以来小摩擦不少,大摩擦倒不多。
“大旗沟全长十多里,为了交通方便,王大麻子和王二麻子就合伙在两个村庄的连接处建一个涵洞。大旗沟不宽,而且只有雨季才会存下一些水来,所以通常不用走涵洞也可以过沟,于是沟底的芦苇地和杂树丛中有横七竖八的小路。”
“讲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听你讲话总是给我买了注水猪肉的感觉。”老和说。
“这就对啦,不注水我怕你吃不下去!到王二麻子这代上,家里有200亩地,三十多间房屋,八个儿子,一个闺女。九个子女中,只有老大身上还带着匪气,其余的已经在长年累月的农事中变成了或能干或平庸的庄稼人。二麻子虽是土匪,但对老婆孩子还是极好的。他一方面鼓励老大在外面横,一方面管束着老大在家里的行为,所以即使兄妹各自成家,大家庭倒也没发生过多大纠纷。先前九个小家各自住着二麻子分配的房屋,却共同种那200亩地,年底时根据各家人口分粮,儿孙大的多分些,儿孙小的少分些。随着改朝换代,二麻子也老了,于是商量分地事宜。因为老大在大家庭‘开疆拓土’过程中贡献最大,所以老大独得125亩,余下的七个儿子每人10亩,闺女得5亩,——给出门姑娘分地,在大旗沟历史上简直算是了不起的创举——然后王二麻子老夫妻也就死了。
“你看这样分配合理吗?”
“倒也没什么不合理,自古论功行赏,一家子里老大总是吃苦最多。”
“给这个大家族规划规划,将来他们怎么郭。”
“各家过各家的日子,郭得来多走动走动,郭不来各家门口各天,有什么难的?——你快点说,从太阳出来讲到现在,还没进入重点!”
3.老和纠结于王老大兄妹关系
“呵呵,不交代故事背景、历史经纬,怎么展开故事情节呢?重点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我说。
“话说这老大家人丁兴旺,儿子多,孙子也多,老怕自家地里长的不够吃,分家时就关照弟弟妹妹们说:
“‘跟你们有言在先哦,以后我家口粮不够吃,你们要借给我!’
“弟弟妹妹当然不敢说不,于是每年九月十三那日老大准时来借粮。这样过了好多年。
“话说这王老六啊,头脑灵活,又重视孩子的教育。分到土地后,他改进劳动工具,钻研种植技术,每年都比别家多打一些粮食。随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能识文断字了,他家种田之外还做起生意来。十多年下来,王老六便成了沟西村里‘跺跺脚就能镇住人’的人,‘吐口唾沫都能砸出一个瘪窝子’。
“由于年龄差距大,老七老八老九跟老六感情好,老四是闺女,也最爱老六。其余四兄弟,真是各家门口各天,只有在儿子带亲女儿嫁人小孩满月时才有来往。
“这年秋收过后,老大又领着两个孙子来几家借粮,其他几个还好,乖乖地把粮食称给他了,老四却给老大撂脸子了。嘟哝道:
“‘他大舅,你看我们、呃,也不容易!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的,余粮都、都叫你称走了……儿子都、都二十出头啦,还没……’
“王老大瞪了她一眼,又瞪着妹婿说:‘你呢,唵?’
“妹婿嗫嚅道:‘呃,大哥,我、我真不容易啊!’王老大怒道:
“‘没良心的东西!这房子、这房子里的东西,哪样不是我和老爹给你攒下的,唵!你一个外姓人凭什么分王家的祖产?你要是这么没良心,现在我就叫你滚蛋!大喜子、二柱子,给我把这个老柜砸了!’
“两个孙子齐动手,把堂屋里靠墙的老柜砸了个稀巴烂。
“‘告诉你,明天你自己给我把粮食给送家去!你的房子原来可是我的!’王老大撂下狠话,然后扬长而去。”
“这还像话么?”
“在老大看来,这是分地时说好的事情,谁有意见就是谁的错。”
“歪理邪说,歪理邪说!”
“那你说王老大或者其他八兄妹到底错在哪?”
“王老大当初就不该提无理要求,八兄妹当初就不该答应老大的要求!”
“可是王二麻子当年都承认王老大的功劳呀,王老大的要求八兄妹都答应了呀!”
“这……”
我看到老和张口结舌了,心里很满意。
4.老和盛赞王老六
我说老和你还是接着往下听吧,不要随便插嘴,影响我故事的完整性。
“王老大当天晚上,又召集兄弟七个到妹妹家开会。他说:
“‘弟弟妹妹,我们都是一奶同胞,老爹在世时,老爹说了算,老爹不在了,我说了算!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我们兄妹几个只要团结一心,怕谁!按道理说,老爹死时,咱家的200亩地,我至少该拿160亩。考虑到兄弟感情,虽然老爹做事不能一碗水端平,我还是给了他面子,硬是拿出35亩给你们分,等于你们每家多得了4亩还多,每年给我称个百八十斤粮食过分么?何况我是找你们借的,两旁无事人也会借给我。你们可不能像张小三那样跟我两个离皮离骨的!我看今天张小三都要反了!大妹妹——在称呼上,姐妹是不参与兄弟排行的,这你懂的——我也不怪你,都是那个外姓人撺掇的,你呀,不要忘了嫁给张家可你还姓王!今天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能下了张小三一条腿!我看你干脆跟他离了,回娘家来,大哥我保管你吃住。’
“‘大哥,大哥,’王老三说,‘小三人不坏的,大妹跟他感情又好,再说孩子还没成家立业,怎能拆散他们呢?算了,饶了他们这一次吧!大妹,明天赶紧把粮食送过来。’
“‘大哥说的也是,我们有这份家业,都是老爹和大哥攒下来的!大哥家人口多,粮食不够吃,我们帮一把不是应该的吗?大姐,按道理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老爹是偏爱你才给你这出门的姑娘分了一块地,我们弟兄几个当时要是反对,王家地再多,关你什么事!……’老五说。”
“老六也不说一句公道话?”
“老六当时是没说话,可他在会后安慰姐姐说:
“‘大姐,你不要怕!我明天劝劝大哥,说不定他能听我一言。’第二天老六找到老大,说:
“‘大哥,爹当年和你为咱家创下了一份大家业,你是有功劳的,所以分家时,你拿了一大半,我们共同分了一小半。你家人口多不假,但人均田地比我们几家多不少啊!怎么还要年年找我们借粮食呢?而且你这些年只有借的没有还的,像话么?’ 王老大瞪着老六的眼,吼道:
“‘怎么跟我说话呢。唵?你这二年翅膀硬实了不是?我早听说了,家外的事没有你不管的,现在你倒管到你大哥我头上来了!这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王老六!’
“听见他的吼声,三四个儿孙抄着棍棒一齐冲出来,在老六面前站成一排。其中一个警告道:
“‘五叔,三侄子劝你还是识相点!’
“‘大哥,我说你听着,从今以后,你不许再找我们要粮食!不然不要怪我跟你翻脸!’老六对视着老大,说。
“也许是怵老六在外头的势力,老大一家人没敢动他。要是旁人,老六半条命可能就没啦!”
“王老六果然会办事,既给老大面子,又能据理力争,岗岗的!嗯,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多些老六这样的人!”听到这里,老和竖起了大拇指。
5.老和看不起王老二
“我倒也希望世界上多些这样的人,弱者多么。——叫你不要插嘴的呢?你把我的故事节奏都带偏啦!
“对了,两三年光景,老大家果然没有再借粮。哦,我又忘了一件事,这年老六家的大儿子考到县里当官啦,哎哟,瞧瞧!除了老大和老五,其余兄妹七个似乎走得更近了。接下来偏偏遇上了连续的荒年,老大家的陈粮还有高高粗粗一囤子,吃个一两年不算事。年关时,老大召集儿孙开会,说:
“‘荒年了,坐吃山空不是事,我们得抢。老六势大,你们这些个又没一个出人头地的,我们先忍着,从今年开始,把余粮统统卖掉,置办一些家伙事儿!哪天我非灭了老六不可!这世道,三个好汉怕一个不要命的,其他几家子,我们先搞定他们。到时候,跟老六硬碰硬,我们也不会吃亏!’
“‘先把四叔搞定,’三儿子王小三说,‘他一直跟着你的。’
“‘你四叔是个滑头,好在胆子不大,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背叛我。’王老大说,‘倒是你二叔,娶了个不省事的!家里只有一个儿子,而且不抵管,四个丫头能有什么用?’
“于是王老大悄悄把王老二叫到家里,警告他不要听媳妇的话,耳根软的男人有苦吃。
“‘三四年啦,’王老大说,‘我不找你借粮食,你也不说主动借点给我。告诉你哦,除非你们一个个都像老六那样横,否则,从今年开始,你、老三、老四、老五、老七、老八、老九都得像从前一样借粮食给我,不然你看看你这些侄儿侄孙,一个个饿得叽叽嗷嗷的,到时候不先找他二叔要吃的找谁要去!老六跟我一直离皮离骨的,我们也不能指望他。’老二先还想辩解几句,看看老大背后十几双虎视眈眈的眼,不敢吭气了。答应了老大的要求。
“‘只要你带好头,’老大说,‘其他几家也就会学你的样。不是我说你,老二你天性胆小,这些年要不是我罩着,别人还不骑你头上撒尿拉屎!’
“老二也太他妈的怂了!砍掉人头碗大个疤,要是我,就不答应,凭什么!”
6.老和觉得事不能完
“我们不能简单地下结论。你还是接着往下听听吧。——哼,怎么就管不住你那张嘴的呢?我看你年纪一大把,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好好好,你请,你请——”
“嗯,说到哪了?哦,开春过后,连续大半年,老天爷竟然风调雨顺。秋收带来了欢乐,兄妹九人家家粮食上节草上堆。老大却没有立即到七家收粮,而是卖掉了好多粮食,买来了十几根小钢管子,三四把大刀片子,让三儿子领着几个十四五岁的孙子成天哼哼哈哈地耍着玩。有时在院子里耍,有时跑到外面耍,一时间围观者无数。有人问这是干什么,王老大只是嘿嘿几声,并不回答。过了两三个月,眼见得那些耍棍子舞刀的少年个个虎背熊腰,脸上带着杀气,村里人便绕道走了。老二还记着年头的事,见老大迟迟不来借粮,越发心里胆怯起来,便主动装了一麻袋玉米趁天黑送到老大家来,老大却让他把粮食扛回去。说:
“‘你表现不错,不过,你自己送过来不好,我明天白天到你家去扛。你老二的好人好事不能不叫大伙儿看着。’第二天,老大带一个孙子去扛粮食。
“老二媳妇没好气地对老大说:‘他大爷,不是我多嘴,今年哪家粮食不够吃?偏就我们家粮食多!’两句话说得老大很没面子,他瞪着老二说:
“‘谁当家啊,唵?’老二忙对媳妇说:
“‘哎呀,我们今年收的多,给大哥一点算不了什么。’老二家的儿子也劝道:
“‘大爷来一趟,就给他一点吧。’老大骂老二道:
“‘看你那熊样,低三下四的!这样的女人十个叫我也撵她滚蛋了!’女人听了这话撒了泼,说:
“‘老大你给我说清楚!我这样的女人怎么了?还是借人东西不还了?还是偷人了?还是让丈夫掐人讹人了?’——‘掐人’你懂不?就是欺负人的意思。老大恶狠狠地说:
“‘我平常看你是妇道人家,不跟你一般见识,现在你来劲了!小柱子,给我撕她的嘴!’
“小柱子,就是王老大带来的孙子,练了一个多月的小钢管子,正有劲无处使呢,听了爷爷的话,便冲上去要撕他二奶奶的嘴。
“老二的儿子虽然懦弱,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吃亏,便挡在小柱子面前,结果是被小柱子一个大背掼倒在地,巴掌耳刮子一顿伺候。
“一时间,院子里涌进好多人。老二觉得丢了脸,张嘴想跟老大吵,被老大眼睛一瞪,便软了下去。老二媳妇见儿子挨打,就又哭又闹起来,当着众人的面,把老大这些年欺负他们兄妹的丑事宣扬了一个遍。小柱子制服了自己的堂叔,又腾出手来要打二奶奶,被爷爷叫住了。王老大对那些看热闹的人说:
“‘去去去,王家人自己的事,你们看什么看!’
“众人听了老二媳妇的哭诉,正在议论纷纷,背后却传来了呼呼的风声,原来是王小三带着一个侄子来了,每人挥舞着大刀片子。围观者立马作鸟兽散。
“老二媳妇这才感到害怕,也不敢哭闹了,老二只好陪着笑脸道:
“‘大哥,我还是给你把粮食扛家去吧!’老大说:
“‘早就叫你管好自己老婆,你不听。这回呀,一袋子不够了,三子,给我再灌一袋子小麦带走!——你们也给我长点记性!’
“围观者并没有走远,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大家的六个人扛了两大袋粮食扬长而去!回到家里,老大又召集儿孙们开会: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我们王家祖上是什么?’
“‘土匪!’儿孙们齐声答道。
“‘嗯,在外面可不能这么说。土匪靠什么树立威信?’
“‘靠明偷暗抢!’
“‘对自家不服管教的兄弟呢?’
“‘要明抢!’
“‘对啦!妈的,就是要做给外面人看,让他们怕我们!妈的,要不是现在王法严,沟东沟西早就他妈的全是我王老大的了!’”
“王老六呢?老六他妈的死哪去了?这时候怎么当缩头乌龟了?”
“王老六也怕那些大刀片子小钢管子呀,再说啦,他那在县里做官的大儿子受排挤上月刚被降级调到老远的穷县去了,大树倒了,还逞什么能!另外几个虽然有文化会做生意能发财,跟流氓又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事就这么完了?”
7.老和对王大三有点儿失望
“那倒没有。当天晚上,王老二以下,除王老六之外,个个都给王老大家扛去了一袋粮食。王老六则趁着夜色走小路来到沟东村找王大三,就是前面说的王大麻子那一支里混得最好的那个。王大三说:
“‘这事嘛,你们的家事,我也不大好出面。’
“‘三哥,这事你不管也要管!说起来我们都是还没出五服的兄弟。我亲大哥做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们管不了,你要再不管,我们王家两大支一起丢人!要是在上几年,我老六就有能力清理门户了。’ 王大三顿了一会儿,说:
“‘我先劝劝你们家老大,说不定他能给个面子。不过……’
“‘别人我不敢保证,我、大姐、六弟、七弟、八弟将来我们都听你的。’王大三笑了笑:
“‘你先回去吧。’
“过了两天,王大三带着一条哈德门香烟、两瓶洋河酒、四盒子阜宁大糕和二十块大洋来到王老大家。王老大见到这么大的礼,自然眉开眼笑,忙让王小三给叔叔递烟上火泡茶,说:
“‘大三弟,什么好风把你吹来了?’
“‘大三整天在外面跑,早就想过来看看大哥了。’
“‘人穷志短啊,大三弟这些年发达了,我这个穷大哥倒是想登门热络热络的,只是怕高攀不上!方圆百里内大三弟可是赫赫有名啊!’
“‘大哥,你就别说客套话啦!大三今天的来意我想大哥是明白的。’
“‘我倒蛮想听的。’
“王大三便把准备好的劝和的话说了出来。
“‘大三弟,你知道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也只有各人自扫门前雪咯。’
“王大三心里很生气,这王老大有点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于是说:
“‘大哥,你也知道的,这方圆百里内,没有我王大三办不成的事!怎么着我们共一个祖上,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你要是给我面子呢,就给,不给嘛……’
“王小三听了这话,恶狠狠地插话道:‘你能怎么样?’
“王老大瞪了儿子一眼:
“‘怎么跟你三叔说话呢,唵?’接着说,
“‘大三弟,提到祖上,我们还有什么脸呢?不过是土匪罢了!’
“‘话是这话,但现在朝代不同了,自家的事也得守王法。比如,凭我的身份,刚才三侄子的话按照土匪的规矩,就该下了他的一条膀子!但是,我们不会走到那步,对不对?大哥!’王小三刚想说话,王老大对他摆摆手:
“‘还不去鸡圈里抓两只老母鸡,今天招待你三叔吃顿饭!’王大三笑笑,起身戴上礼帽,说:
“‘不了。我的话大哥还是听听的好。’然后走了。”
“王大三的话也不管用?这王老大也真够横的!”
8.老和期待官家惩恶
“这还算是给王大三面子了。
“送走了王大三,王老大心想,凭我这些像扎钉一样的儿孙,他王大三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跟他大干一场。不过,王大三这些年势头太大了,上至官府,下到大旗沟两旁的杂姓人家都服他。今天好在没有掉什么面子,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嗯,家里还得添点家伙事儿,听说王大三家前两年做了两个威力巨大的神火罐儿,一下子可以把两三百亩地炸个地塌土平。我要是有那玩意儿就不怕他了。不行,我得把那个东西弄出来。
“那玩意儿得识文断字的人才能弄出来。前面忘了说了,王老大家的大儿子最会捣鼓东西,还识文断字,偏爱读那些炼金的、熬火药的书。他曾发明了一种前端带锯齿能伸缩的小钢管子、两接头的钊钩头子……样样家伙事儿到他手上都能增强好几倍的杀伤力。他还用一截细钢管做过一把火药喷砂枪,把一颗洋钉装进去,打出去连钉帽子都深陷进一棵大洋槐树里。他早就听说过神火罐儿了,心痒痒地想弄一个出来。他知道弄那玩意儿需要一些特别材料,便对王老大说:
“‘爹,那东西可花钱哩,听说材料都要到内蒙古边境上去弄。——但是只要有材料有图纸,我保证给你弄出来!’
“于是王老大卖了好多余粮和大批口粮,让全家从此勒紧裤带过日子,让王小大出远门办材料、找图纸。从这点看,王老大是有魄力的。王小大也是不负重望,外出两三个月,吃尽了千辛万苦,一直摸索到大沙漠边上,终于搞到了材料和图纸。回来时,已是衣衫褴褛,左手还掉了一个小指头。
“从大沙漠边上回来,王小大对着图纸天天琢磨,终于有一天,他做出了一个拳头大的铁疙瘩,顶上留着一根引信,向父亲炫耀道:
“‘爹啊,这个小东西抵得上一千把大刀片子哩。’
“王老大不信,王小大便在一个深秋的早上,天蒙蒙亮就起身,把他和几个胆大的儿孙带到大旗沟顶南头。那里四处没有人家,远远的有一个大水塘,将那个铁疙瘩埋在一个小树丛里,用一根半里长的粗绳子一样的东西拴住铁疙瘩顶端的引信,和众人一起趴在一座大坟堆后面,再三叮嘱大家不要动,然后就在那粗绳子一样的东西上点了火。
“一时间,‘嗤嗤啦啦嗤嗤啦啦……’粗绳子变成了一串子蓝火头,迅速地蹿向铁疙瘩掩埋的地方,到尽头时,竟然没了动静。王老大刚要抬头,说时迟那时快,‘轰’的一声巨响,冲起一个大伞一样的浓烟,地面也跟着晃动起来,震得王老大浑身发麻,大坟堆顶上的帽子呼啦啦滚下来,砸到王小三头上,他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却不敢动弹。王老大立即闭了眼,待他睁开眼时,那个半亩大的树丛里的大小树木被连根拔起,‘噼噼啪啪’地烧将起来,在大伞烟的托举下煞是壮观,大水塘倒映着熊熊火光,照亮了几百亩大的阴暗的天空。好在周围是一片白茬地,没有引起更大的火灾。再看时,那个铁疙瘩炸出了一个三四尺深的大坑。
“村里人听到响声,一个个都跑来了,连王大三也踱了过来。王老大祖孙几个迎面趾高气扬地走过去。
“‘大三弟,我家小大子才弄出的铁疙瘩,厉害着呢!’王老大笑着说,‘小大子,赶紧的,给爹弄他几十个大的!将来谁不服,炸他个狗日的!’
“王大三心下也吃了一惊,这他妈的还了得!刚才听动静看大伞烟,这可是小型神火罐儿呀,到了王老大手里,这村子将永无宁日了。便说:
“‘大哥呀,你也真能!小心这东西不要被坏人搞了去,不然对我们都不利哦!’
“‘兄弟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吧!’王老大说完,带着儿孙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这天晚上,王老六又去找王大三了。
“‘三哥,不得了!我这心里慌慌的,大哥最恨我,万一哪天他用那叫什么神火罐儿的针对我,我可就睡不着觉啦!’
“‘我家多的是,他要是针对你,我保护你!’
“‘三哥,你能不能帮我也弄几个?花多少钱都成!’
“‘你就让王老大多多弄去,听说他家现在天天喝稀饭了。到时候揭不开锅,看他还神气!’
“‘那不更糟了!以后我们兄弟姐妹谁还有好日子过?’
“‘不是说还有我吗?他要对你使神火罐儿,我就对他使!’
“‘那我的大姐、六弟、七弟、八弟怎么办?’
“‘都包给我啦!’
“十几天里,姐弟四人带了礼品,由王老六领着,半夜三更在大旗沟的小路上几乎个个跑破了一双鞋。好说歹说之下,大家形成了一纸文书,大意是每年各家卖二百斤粮食,将钱交给王大三,王大三则保证四家在受到别家欺负的时候得到保护。王老四、老七、老八、老九从此放了心,只有老六还是不放心。”
“就不能告官吗?”
9.老和庆幸势力均衡
“亏你也是从苏北农村出来的,那时候哪像现在,那王老大欺负自己弟弟妹妹也没造成多大社会影响,官家管你家的事干嘛?再说了,那些小钢管子之类的器械在当时都是准许各家配置的。只有那个铁疙瘩,官府很是重视,派人到实地考察,发现那威力真他妈的大,就到王老大家检查,发现他家并没有存货,便警告一下了事。再说了,官府知道王大三家有很多那玩意儿,单抓王老大不放也不公平啊。王老大当时就顶这话了,官府老爷说:
“‘人家那只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又没有拿来针对别人。’
“‘那我又针对谁了?’堵得官府老爷没话说。
“王老六一家可真不是一般人,两年过后居然也悄悄地弄出了神火罐儿。王大三为此把他训了一顿,得到他将后继续执行那纸文书的承诺后也就罢了。
“王老大却慌了,提着礼物找到王大三,王大三又招来王老六,经过一番商议,形成一纸文书:
“一、互相不扔神火罐儿;
“二、王老大不许欺负老四、老七、老八、老九等四家;
“三、王老二、老三、老五等三家永远不许投靠王大三或者王老六;
“四、王老二等三家与王老大的关系王大三不得插手。
“……
“三个人签了字、画了押,文书就生效了。”
“这样也还行。势力均衡了,大家也就太平了。”
10.老和对王老六不满
“是啊。可是,任何事情都怕可是。王老四等四家算是挺直腰杆了,王老二等三家的日子却难过啦。每年秋收,雷打不动地向王老大交粮食,并且由原来的100斤涨到了180斤。结果是兄弟三个家里越过越穷。王老五本指望老大看在自己表现好的份上照顾自家的,谁知没有那么回事。老三本来就犹豫要不要投靠老六,看老四那几家日子渐渐红火了起来,不由得渐渐向老六靠拢。老六不想惹火烧身,总是对他保持一定距离。”
“这老六过去的豪气呢?”
“村子里旁人家的事他还是管,因为那些人老实巴交,都愿意听他的。可是,遇到不讲理的亲大哥,他王老六也犯不着为几个跟他并不亲近的哥哥和老大撕开脸皮。
“老三整天烦恼着,着实也没有什么办法。
“可巧,一天家里来了个说媒的。交谈后得知,男方是王大三舅老爷的儿子黄小毛。王老三说:
“‘……这不太好,早几年听说那黄小毛流流氓氓的。’
“‘哎呀,那都是老黄历啦!人家黄家靠着王大三,这些年日子过得像糟面饼似的,呲呲叫就起来了。这两年说媒的踏破他家门槛了,可黄小毛没有一个看中的。他老子问了半天,他才说只有沟西村的王二妹才入他的眼。谁叫你家二丫头长得漂亮呢?人家小伙子一表人才。
“‘说来也是缘分,黄小毛早几年就爱在街上游荡,碰巧就看见你家二丫头上街,从此就对她念念不忘啦!现在在乡公所帮忙征税,爱游荡的毛病也改啦。这不,你看我这包头巾子,就是黄家送的。他们托我无论如何要办成这事。’
“王三娘还在犹豫,媒婆说:
“‘我不是说你!人家大家大业的,要不是二丫头命好,人家还想不起来攀这门亲呢。’说着压低声音向王老大家的方向努努嘴,‘你以为我们这些邻居看不出来啊,这些年你们受的气还少啊?跟黄家成了亲,就傍上王大三啦!王大三跟他小舅子好得真是两个哑巴睡一头——没话说!将后有王大三罩着,看他家还来找你家称粮食不!……’
“王老三见过黄小毛,确实长得不错,近两年也没有听说他闯祸的事,于是觉得这媒婆正是老天爷派来拯救他们的,想到不找个靠山,自己这辈人死了,儿子这辈恐怕更受老大家儿孙的气,便一口答应下来。闲言少叙,王二妹顺顺当当地与黄小毛成了亲,后来日子过得也不错。”
“王老大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侄女嫁过去了?我不信。”老和又插嘴了。
“他能有什么办法?在听说王老三决定之后,他倒是找了老三一趟,拿出跟王大三签订的那纸文书,说:
“‘我跟你讲哦,二丫头嫁过去,我们兄弟感情可不能坏!每年该给我多少粮食还得给我多少!’
王老三答应了。
11.老和承认三方协议
“可是,又是可是!唉,处庄郭邻居就怕可是。
“话说二妹嫁到黄家这年年底,王老三并没有照王老大交代的做。王老大不高兴了,带着王小三前来问罪。王老三很强硬:
“‘要粮食一粒没有,要命一条!’
“王小三冲上去劈头盖脸就把他一顿打,然后强扒了一大麻袋小麦走了。这事很快传到王大三耳中。插句话,王二妹嫁到黄家以后,深得公婆喜欢,这关系自然影响到了王大三。他自知跟王老大有协议,所以不便立即干预,就写了一封信派人送过来。信上说:
“‘……这件事就算了。但从现在开始,老三就是大三,大三就是老三!他家的事我管定了!……’
“王老大看到这样的信,手也是发抖啊!他觉得王大三他妈的欺人太甚了,但这回总算还是给我留了面子的,要是找上门来,闹到官家那里,不仅要退还粮食,而且要给老三治伤,那脸就丢大发了。不过王大三的手也伸得太长了。
“‘……说好的不插手老二等三家的事的呢?白纸黑字写着,你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就反悔了?……’他在回复上写道。
“他期待答复,王大三并没有给他回信。
“‘这是他妈的没把我放在眼里啊!’他在王小三面前骂道。
“还得多准备家伙事儿,那神火罐儿现在有了两个了。
“‘小大,两年之内你得给我弄十个出来!哼,只要我神火罐儿比他多,他就不敢这么对我了!’
“‘爹,咱家不能把钱全砸到神火罐儿上啊。’王小大说,‘你看我们老老小小都好几年没添新衣服了。现在我们县里都有人家的孩子上大学了,我们也得在孩子身上砸点儿钱啊,小孩将来没出息,还是斗不过人家啊!’
“‘妈的,哪天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出息!’王老大吼道,‘我死了,两腿一蹬就完事,你们这些杂种,活在世上有你受罪的时候!’
“‘爹,我们不怵王大三!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妈的,该死屌朝上!’王小三说。
“王老大觉得王小三才是他的种,于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在接下来的一个家庭会上,把家庭大权交到了王小三手上。王小大并没有什么意见。
“王小三号令全体,每天五岁以上的男子六点钟起床耍小钢管子,十岁以上的男孩五点钟起床舞大刀片子;一小时后该上学上学,该下田下田,妇女要保证每天三顿饭准时开。大哥开清单,二哥、四弟跑材料,十八岁以上回家后不论男女磨粉子……
“这年年底,王老大死了。大家心里都很高兴,觉得这王老大家从此要走下坡路了。人们普遍认为,凭王小三这样的愣头青怎么能领得下几十口人、一百多亩地的家业!
“然而说来也怪,王小三当家以后,觉得自己责任大了,想着增加父亲的荣光,也总结着这些年来的经验教训。他认为,得在增加自家的武力值的同时发展经济。他专门跟跑制造神火罐儿材料的二哥和四弟到上海南京看看,城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回来后,他增加了鸡鸭鹅养殖规模,在大旗沟顶南头那个当年炸出的大坑里开辟一个大鱼塘,把125亩地分成两大部分,一小部分种小麦玉米,一大部分种蔬菜大豆花生等等,这样一年四季都有收成,粮食自用,蔬菜上街,大豆花生卖给油坊……王老大家的家业竟比以前兴旺起来。王小三在老宅子两旁又起了三四座大瓦房。
“但是,和他的老子一样,王小三觉得挺不安全,这也许就是土匪的心态吧。嗯,三叔已经投靠了王大三,大姑、四叔他们早已跟自家离心离德,剩下来的三家好像也靠不住。于是更加热衷于积攒神火罐儿,老二他们看见了,也不敢吱声,唯有心头暗急。
“所谓不会过日子跟人学,沟西沟东村的人以前是看着王大三家怎么发迹的,但觉得那是人家有本事,是学不来的。这几年眼见着王小三家也能红火起来,觉得自己也有发财的本事,于是照葫芦画瓢,少种粮、多养鸡鸭多养牛羊……整个大旗沟出现了勃兴的气象。
“这时候新的矛盾又产生了。原本王大三家发迹就是靠着多种经营,几乎垄断了方圆百里内的大油坊和大屠宰场,产品甚至远销到苏州、常州;后来王老六的多种经营几乎垄断了一些中等油坊和屠宰场,但对王大三来说,那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王小三自从发展多种经济形式之后,也逐渐悟出了一些道道。为了抢点市场份额,就有意压低价格,有些大屠宰场居然被他攻下了一部分,同时,他又抬高价格从沟东沟西村杂姓人口手上收购一些产品进行粗加工,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现在,两大王氏家族的其余户头、沟东沟西那些杂姓人家也纷纷加入到近处市场的竞争中来了,摊薄了三大家的利润。
“王大三多少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紧张。他找来几个读过大学的儿孙商量对策,大家七嘴八舌,最终形成决议:
“一、跟王小三、王老六谈判,划分势力范围;
“二、加紧研发创新产品,在当地开辟新市场;
“三、向更多的大城市拓展旧产品市场,寻觅新商机;
“四、可以将大城市的新产品引进当地销售,制定新市场规则;
“五、进一步引发王小三与自己斗狠,充分利用官家的资源压制王小三。
“……
“商议已毕,下面就是落实了。通过谈判,三方达成协议:
“一、从原属于王大三的农牧产品客户中拿出百分之十的份额供两家分享,具体划分办法两家协商解决,并保证以后不再抢王大三的市场;
“二、原属于王老六的客户,王大三不得染指,王小三可与王老六协商份额分配办法;
“三、将来王大三家开发的新产品,王小三、王老六只能购买,不能仿造,且不得低价销售给王大三的已有客户;
“四、三家均不得擅自给三家共同的产品定价;
“五、三家均不得向家族内外人家出售神火罐儿及相关技术;
“六、三家不得欺负同族和弱小杂姓人家。”
“这个协议定得不错,上厕所还有先来后到么。王大三牛逼!”老和高兴起来。
“嗯,从这份协议看,王大三还是作出不少牺牲的,他懂得‘舍得’的道理。”
12.老和担忧王小三
“两三年光景,整个大旗沟,呈现出一派和平景象。王大三家一马当先,王老六家紧随其后,王小三家也不错。
“渐渐地,街上出现了服装店、钟表店,都是王大三经营的,此外王大三家还开发出了眼镜、望远镜、煤油炉、皮鞋等等新产品。
“王老六一家人凭头脑灵活和文化水平高,将生意一直做到了广东、福建,不仅富了自己,而且为王大三家的新产品贡献了不小的份额;王老二、王老三兄妹家在王老六支持下也各有发展,杂姓人家纷纷把农牧产品兑给王老六。
“王小三家生意的大头仍是农牧产品,有心发展其他门类,却不甘心受王大三控制,也因为整体文化浅,好多新产品弄不来。
“这时候,沟东村的陈、李两户人家为祖上的地产发生了纠纷,闹得不可开交,王大三出面才暂时平息下来。两家都想搞点家伙事儿,可是王法趋严,市面上卖家伙事儿的早已销声匿迹。王小三发现这是个机会,于是悄悄地将家中这些年存量的家伙事儿高价卖给两家,并且悄悄地进行大批量生产,其他杂姓人家之间也有存在矛盾的,于是王小三的家伙事儿的生意渐渐火爆起来。
“这片地方便经常发生械斗事件,官家发现一次,就把他们的家伙事儿统统没收。他们为了再从王小三家获得家伙事儿,竟心照不宣地打死也不说家伙事儿的源头。王小三便一边大卖家伙事儿,一边有意无意地向官家走漏一点风声。一连十多笔大买卖做下来,王小三竟然逍遥法外。
“王小三发了大财,便又想起了祖上的荣光,那时候,爷爷和老爹在沟西村横着走,抢了好多土地,这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土匪?土匪怎么了?东西不管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只要在我手上就是我的!他梦想着有一天,大旗沟两旁的广大地方统统由他王小三一个人说了算。目前,挡在自己面前的就两个人,一个是王大三,一个是王老六。家里人的敬爱,村上人的侧目,让他有点膨胀了。家伙事儿的生意这么做下去,不出三年,我就能恢复祖上的荣光!
“他经常开家庭会,在会上向老老小小宣传他的梦想,整个家庭团结得像一个人。听爹说当年我们这房头拿出35亩土地分给了其他几房,特别是大姑,一个出了门的姑娘,竟然还分了我们的地,迟早一天我要把这35亩土地拿回来,——这是天经地义的!
“你也许要问,王老大死后,王老二那几家子是不是还要给他家称粮啊?忘了说啦,王小三在做上生意之后,觉得称粮太麻烦了,改为让几家子交钱,180斤粮按市价交钱。王老二、王老五还在交,王老四去年想不交,王小三哪里肯让,不过王法趋严,他没有再对她家进行打砸抢,却让姑父张小三在晚上上厕所时摔断了腿。大家明知是王小三安排的,可是没有证据,也没有办法。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老四家的儿子有天晚上发现王小三家在偷卖家伙事儿,赶紧告诉父母亲。张小三一听大喜,一家人商量如此这般。第二天,大家都晓得这件事了。第三天,官家派人带着一支部队来啦!没收了所有的家伙事儿,还发现了十个神火罐儿。
“王小三听凭官家拿走家伙事儿,却不允许拿走神火罐儿,王小大说:
“‘这神火罐儿是我们保护自己用的,王大三、王老六家都有这东西,我们有协议的,大家都不主动扔神火罐儿。你们把我们的拿走,将来不安全找谁去?’官家哪听他的?想来硬的,王小三冲进厨房,点燃一个火把,对那些人说:
“‘你们不想让我们活,我就让大家都活不成!要不要试试?只要炸一个,沟东沟西村都将地塌土平!你们信不信?’
“领头的那个软了,说你得给我们一个承诺,永远不要先对别人炸神火罐儿,并且不再扩大储备量,也不许向别家转让技术。王小三让大哥写了一个承诺书,自己在上面捺了手印,让官家带走了。”
“这财路断了,又被官家盯上了,王小三下面日子该难过了吧?总不能靠那几个神火罐儿去偷去抢吧?”
13.老和没对故事发表意见
“你可不要小看了王小三,当地村民当时也是舒了一口气。不成想他这回不做小钢管子、大刀片子了,那东西官家发现一回没收一回。
“一天上午,他大摇大摆地买来一个大风箱,架起大炭炉,雇来铁匠师傅,一天到晚叮叮当当,经过两三个月忙活,他家竟弄出了300把铁叉、1000把镰刀。
“王小三又雇来木匠,在大旗沟里砍倒了一大片树,给那些东西一一装上木柄。
“‘哼,这些东西比大刀片儿、小钢管子强多了。’看着满院子黑白分明的‘农具’,王小三满意地说。
“官家早已得到了消息,但人家那是造农具,不犯法,怎么好管呢?于是,王小三家在官家的制裁下,‘农具’生意竟然火爆起来。那些铁叉镰刀真是供不应求,沟东沟西村乃至方圆百里内,有仇家的都从中看到了多多备这些东西对对方会产生怎样的威慑作用,更妙的是官家管不着;那些没仇家的,也觉得‘事有备无患’,万一哪天跟别人结仇了呢?那些有头脑的,从中又发现了商机,将王小三家的‘农具’贩卖到了更远的地方。
“王小三觉得单凭这一种产品,恢复祖上荣光也计日可待了。
“不说别的地方,单说大旗沟两岸,渐渐走进了恐怖平衡时代。一时间,王小三在当地的风头大有盖过王大三和王老六的趋势。”
14.老和让我很扫兴
“叮铃铃——”接下来我要上两节课。唉,我的故事正讲到兴头上,但没办法,只好拎着一袋书本走向教室。出门时回头看老和,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表情傻愣愣的。我颇为自己的故事感染了他而感到得意。我并不为不能继续讲下去感到遗憾,因为我想给老和留个念想。
一连两天,我们都没有较长的聊天时间,第三天终于有了。我便匆匆来到老和办公室,坐在老和的躺椅上。老和递给我一支烟,照例说了一会儿闲话。我等着他撩我继续讲没讲完的故事,可是不知他是忘了还是怎么的,足足有五六分钟的时间,他都没有提。我终于憋不住了。
“还记得吗,我们大前天聊的话题?”
“什么?”
“关于处庄郭邻居的。”
“哦。还有啊?”
这就令我很扫兴了,但讲故事不能马虎,只好硬着头皮讲了下面的话。
“王小三势力渐成之后,这些年来压抑的匪气也抬头了。碰巧,这年年头钢铁价格暴涨,王小三仍然执着于‘农具’生意,认为原材料涨价,我的产品跟着涨价不就行了!可是年尾钢铁又暴跌了,他的产品连一件也没有卖出去,结果把两年赚的钱都亏掉了。后来打听到,王大三和王老六联手做了局,用大资金垄断了远近的钢材生意,让价格上涨就上涨,让下跌就下跌,又打听到先前官家查没家伙事儿是张小三透的风声,王小三的眼红了。
“世上事就这样,墙倒众人推,王老二他们对王小三的恐惧也日益减少,大有投靠王大三的意味。
“王小三看出了苗头,放下狠话道:我爹跟王大三是有协议的,王大三不得接纳王老二几家投靠。三叔家以女儿出嫁为借口投了过去,我忍了,如果将来谁家敢动这个心思,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话分两头。王老二几家中,老五家人口最多,每年向王小三交钱,成为他们家不可承受之耻。在王老大活着时,老五敬着他,老大死后,老五没有一天不在琢磨怎么摆脱困境的事。可是自家太穷,又只有10亩地,家伙事儿也没添置多少,根本不是王小三的对手。
“现在好了,王小三受排挤走霉运,不趁此机会找个靠山,就过这家村没那家店啦!听说王大三正在‘招兵买马’,便先请王老三通融,再趁夜色走小路通过大旗沟,来到王大三家,要求入伙。王大三很痛快地答应了。
“‘不过,’王大三说,‘王小三恐怕会对你动手。我嘛,跟王老大是有协议的,不便明着派人帮你。’
“‘我再也不愿受气了。只要你容得下我,我就敢跟他干!’
“‘我绝不会对你不管不顾。’王老五得了这话,觉得可以放手一搏,便回去准备。
“刚到家门口,只见王小三已经带着十多个子侄在那里等着了。王小三说:
“‘四叔,听说你要投靠王大三了?有没有这回事?’
“王老五硬撑着胆子说:‘怎的,我犯法了?’
“‘小的们,给我把他家的房梁拆下来扛回家!’王小三一声令下。
“王老五的几个儿子冲出来,一个个都被王小三的人拿铁叉逼住了。多出来的几个人趁机爬上屋顶,七手八脚将瓦片揭了,将房梁拆下来,扔到地上,另两个抬了就走,留下王老五一家在原地呆若木鸡。偏偏这时来了一阵雷暴雨,男男女女全都缩进小锅屋。好在这次没有人受伤,也算王小三手下留情。但王老五一气之下,竟一命呜呼。
“大儿子很硬气,组织兄弟姐妹埋葬了父亲,修缮了房屋,从头到尾没流一滴泪。”
“这事就这么算了?”见老和似乎接上了上一次的情节,我不再嫌他多嘴。说:
“官家倒是来了人。王小三有理有据地说:
“‘四叔家的堂屋当年就是我爹的,分家时爷爷偏心分给了他,我们从来就没有答应过,现在拆了它,只拿了一根房梁,这不是物归原主嘛!’ 王大三也带一大群人到场了,听了这话,说:
“‘小三,天下哪有这样的理!你不仅要把房梁送回去,而且要赔给老五家丧葬费,不然,从今往后,你什么生意都别想做。’ 王小三嘿嘿笑道:
“‘三叔,我现在还称呼你三爷,要是动起手来,我眼里可就没有什么叔不叔的了。我警告你,我们的家事今后你不要掺和!不要忘了,我家的神火罐儿是干什么用的!’王大三也笑道:
“‘小三还很硬啊,今天当着官家老爷的面,我们倒是要掰饬掰饬,在场的老少爷们,你们谁承认小三有这个权利?’
“‘我们官家首先不承认!’领头的官家人说。
“‘我也不承认!’王老六也从人群里站出来说。
“见官家和两个大人物都不赞成王小三,王老三也表态和他们站在一起,王老四、王老八、王老九也站了出来。剩下的王老二、王老七满心想站到他们这边,正在犹豫之中。
“‘大哥,去把十个神火罐儿都给我点了!’王小三一点儿也不慌张,转头对王小大说,‘我倒要看看谁说了算!’王小大听了这话,倒是没有马上走,他清楚点燃了那十个神火罐儿意味着什么。一个官家人似乎也知道,说:
“‘王小三,我警告你,不要威胁我们!王小大,我劝你还是不要像你弟弟这么冲动!有话好好说!’王小三再次笑道:
“‘对呀,有话好好说嘛!这样,你们回去好好想想我的理,想好了我们再谈!’
“官家人和王大三都觉得有台阶下了,领头的说:
“‘王小三你给我听着,你的话看似有道理,其实不合王法。这样吧,我们等待你回心转意!大家散了吧。’
“王小三觉得自己大获全胜,领着一众家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官家就不能把这个狗日的王小三抓起来啊?”
“嗨,谁不怕那个神火罐儿呢?苏轼曾有一言:‘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之手。’——谁愿意跟强盗和无赖同归于尽呢?”
“后来呢?”
“刚才我看你还提不起精神来着,你还管什么后来!”我故意逗他。
“就不要卖关子啦!不瞒你说,你那天走后我也想了不少,后来就忙忘了。就是刚才你提醒,我还差点儿想不起来呢。”
“后来?只有过去和现在,没有后来!”
“真的没了?”
“真的没了。”
“太他妈的无厘头,听得我云里雾里。”
15.我和老和只知道现在
“不过王小三现在是越来越艰难——除了几个老的农牧产品客户,他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了。听说,最近王老五的儿子铁了心在投靠王大三,扬言要坚决跟王小三斗到底。”
“其他几家呢?
“也在四处活动。”
……
聊到这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老和说:
“嗯,你的故事虽然漏洞百出,但我还是理出了一个头绪——处庄郭邻居还真他妈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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