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零一九年秋季的最后一天了。学校里总是刮着干冷的风,到处是枯黄的落叶,一切都趋近死寂,冬天就要来了。
作为少数让人值得欣慰的东西,阳光和往常一样,混在空气里。我坐在图书馆门口的石阶上读胡迁的《大裂》,这是我在图书馆读的最后一本书。前面的喷泉广场上散落着零星的人,有考研背书的学生,有嬉戏调情的情侣,还有照看孙子的老妇,他们各自沉醉于自己的世界里,我不关心他们,我只是抬头眺望一下远处,然后接着读书,“一股从未出现过的悲伤控制了我,在这一千多个日夜中我从未掉以轻心,直到此时这悲伤却再也控制不住。”对我而言,悲伤没有像巨石一样把我砸成肉泥,也没有像匕首一样划破我的动脉,而是像缓缓流动的溪水,永不枯竭,流过我的身体,我从不试图控制所谓的悲伤,这是徒劳无功的。我已经在这个烂地方待了三年了。
我在一所民办本科读书,学的是城市管理专业,其它专业的同学总管我们叫城管,本专业的同学不服气,认为城管是现代社会野蛮人的代表,所以他们会恶狠狠地告诉那些人,别他妈叫我们城管,我们是市管。要我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老师说我们这个专业是为了适应我国城市化和城市管理现代化的迫切需要而设立的,是实现祖国城市化的高级专门人才,我们的就业前景一片大好。学校北区大门口经常会有小贩骑着三轮车贩卖东西,而城管们总是开着车来驱赶他们,以为自己是警察呢,警察也不带这么玩的。我好像明白了,这也许就是老师口里所说的大好的就业前景,城市化的确需要大量的劳力。我知道这是城管工作的职责所在,但我不希望这将变成我的归宿。明年夏天我就会拿到一个学士学位,然后从这里滚蛋,是否有幸成为一个骄傲的市管,还得看我自己的造化。这也就是说,我还要在这个地方再混上一年。
我认为自己已经很糟糕了,但我的一个朋友混得更烂,在郑州的一个专科学校读书,他在夏天的时候就已经毕业了,但学校说要给他们安排实习,一直实习到今年秋天结束,也就是三个月,学生们都为此感到高兴。其实领导只是把这批毕业生安排到长三角的工厂里,收收中介费,最后薅一把羊毛。
十天前,我给梁枫发了消息,想问问他的情况怎么样,但是一直到今天他也没回复我,按理说今天是他解放的日子,应该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为此感到担忧。理由是我讨厌学校里的每一个人,他们要么自私虚伪,要么就是怂包,而且个个都是傻逼,所以梁枫算得上是我仅有的朋友了。
我只是忍受不了现在的自己。
晚上回到宿舍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台灯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墙上是《大话西游》的海报,至尊宝和紫霞仙子在城墙上相拥在一起,这是我高中最喜欢的一部电影,反复看了很多遍,上大学之后就忘记了,直到有次校园里的地摊在卖海报,大话西游的海报压在一堆男星的下面,只漏出了一个小角,但我还是认了出来,将它带回了宿舍,贴在了我的墙上。现在,我把这张海报缓缓撕了下来,卷成棒子状,然后塞到了床板下面的空隙里。
第二天的课间我找了几个比较熟的同学,挨个问他们借钱,一共借了2800块,加上我卡里的2200,凑了5000整。他们无一例外地问我借钱干什么用,我统一回答别问我什么事,最迟一个月内还你。我在前一天晚上就想好了,如果他们问我钱的用途,我就不还钱,现在,我借了2800块,一毛也不用还。
钱到手了,后面的课我就不再上了,这也是我在学校里上过的最后一节课了,结果还只上了一半。那节课是管理学原理,老师是个近四十的妇女,暨南大学的博士,其实我并不讨厌这个课程,我只是讨厌这个老师,因为她上课的时候,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抱怨,抱怨自己两个读小学的孩子,抱怨家庭的琐碎和生活的不易,另外一小半时间总是劝导我们要考研,我受够了。
从教学楼到宿舍,大体穿过了整个校园,办公楼,餐厅,花园,超市,水果摊,然后回到红砖盖成的四层宿舍楼。我打包了三身衣服和两双鞋,还有最值钱的电脑,然后就离开了宿舍。剩下的东西就让它们留在柜子里发霉吧,或许等不到发霉就被室友扔掉了。离开任何一个地方的时候我都不会有丁点的留恋,很久之后我才会感到伤感,但那时候这些东西已经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了。
学校地处高阳路东段,叫高阳路是因为附近有个叫高阳山的死火山,很多温泉宾馆环山而建,生意一直不错,我从没有去过。走到在学校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冰冷,死气沉沉,想到我终于要从这里滚蛋了,并且不再回来,我十分开心。
以前听同学说学校西边有个二手市场,卖各种二手物品,我打算去看看能不能搞一辆摩托车。我那个同学说的没错,二手市场很大,顶得上我们半个学校,而且什么东西都有,看来他并不是一无是处。我准备买一辆正儿八经的摩托车,而不是很多学生都骑的助力车,那种车发动机的声音听起来像老头放屁一样。在上百辆的车里,我几乎一眼看中了一辆黑色的,虽然它被挤在角落,看上去也比别的车破很多,但是我这个人相信直觉,并且会尽量避免在多种选择中纠结。老板要价2300元,磨了三分钟后以2000元的价格成交,但是这辆车没牌照,我想起之前在厕所看到过一个办假证的小广告,幸好当时好奇拍了照片,这样一来就省事多了。
我骑车去了电话通知的地方,在市郊的一个小区顶层,房间里有四五个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桌子上是各种各样的证,我甚至扫到了我们学校的毕业证,我问了毕业证的价格,管事的男人说800一张,团购的话可以适当优惠,我说我就是那个学校的,而且明年夏天就毕业了。那个男人说,那可惜了,浪费了三年的大好时光。我对这所学校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所以开始询问摩托车驾照和牌照的事。那个男人说这两样一共要1000块,我问他能不能便宜点,刚买的摩托也不过两千,他说那这么着吧,送你一张毕业证,你看怎么样。能怎么样?就这样呗,我们学校好歹也他妈是个本科,这毕业证就当赠品了?当然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只是点点头默许了。
车子骑到国道口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站在路边,朝着行车道张望。我在她身旁停下车,问她是否在等车,她告诉我她要去郑州参加一场考试,但是约好的顺风车一直不来,就快赶不上考试了。仔细想想我应该也算一个善良的人,最起码小时候是很善良的,我说我正好路过郑州,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她送到考场。之前的生活一点目标也没有,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把一个人在规定的时间内送到指定的地方,哪怕就这样一个微小的目标,也让我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路上她主动搭话,问我要去哪,我说我要去苏州找我的一个朋友,她又问我找到之后要做什么,我好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说了句找到后再说吧搪塞过去。她又问起我喜不喜欢听歌,我说我只喜欢一个乐队,只听这个乐队的歌,但当我告诉她治疗这个名字时,她表示并不知道。为了避免尴尬的谈话往往会使氛围更加尴尬,索性我们都就此打住了,在到考场之前不再说话。幸好路程不算太远,否则我就要后悔载这个女孩了。分别的时候我告诉那女孩,在找到朋友后我打算去看看我一个死去的哥哥,并且祝她考试顺利。
大概一周后,我终于到了苏州,找到了玫瑰路,那条梁枫所住小区的路。这是一个职工生活小区,里面有个大超市还有职工餐厅,以及高耸的宿舍楼。鞋子走在水泥路上发出硬邦邦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冷。到了2号楼,我问了宿管梁枫还在职吗,他用电脑帮我查了查,说这个人两周前就已经离职了。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我想不到还能去哪里找他了,除了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镇。我在小区中间花园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太阳慢慢从乌云背后透了出来,天依然很冷,只看得到太阳的光芒,丝毫感觉不到它的温度。
出了小区后,我去了附近的一个网吧,在里面混了两天两夜,玩游戏或者看电影,或者两者同时进行。从网吧出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要变形了,我的样子也一定糟糕透了。网吧是一个能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但从网吧出来的时候总觉得被世界遗弃了。我找到一个二手市场,卖掉了那辆摩托车,然后买了回家的火车票,我想梁枫只可能在镇上了,他无处可去。我也是,无处可去了。
镇上冷清极了,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冷清。我在镇上晃晃悠悠,像一个外地来的流浪汉,我不能回家,因为我妈爸肯定要问我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这不还没放寒假吗,所以我继续只能晃悠。晃到了福来网吧,这是我小时候镇上生意最好的一家店,梁枫大几率在这里,如果他回来了的话。我记得小时候镇上网吧挺多的,应该有七八家,到现在,就剩下两三家了,这也是小镇变冷清的一个力证。网吧一楼大厅有三四十台机子,占整个网吧的80%,但我从来不在大厅上网,我要去四楼的小房间,那里还有八台电脑,专门给小学生留的,但是现在小学生很少来网吧了,所以大可不必担心没位置。
我就是在网吧的四楼小房间找到梁枫的,他窝在角落,看样子在这儿待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蓬头垢面,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我走过去拍拍他,把我刚买的一袋子零食扔在他的桌子上,然后在他旁边开了电脑。一直到傍晚,梁枫才彻底醒过来,而我已经看完了五部电影了,一点劲没有。我说出去走走吧,别他妈窝这儿了,臭了!说是出去走走,其实也就是到阳台坐一会而已。梁枫用旁边的水龙头洗了把脸,结果看起来更憔悴了,估计我也差不了多少。
太阳就要落山了,夕阳看起来挺舒服,至少可以直视它的光芒。我在学校图书馆看过博尔赫斯的诗,是这么写的——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是绚丽抑或是贫瘠
但尚令人不安的
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
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日落很美,但读了这首诗后我就不这么觉得了,我觉得博尔赫斯说的挺对,那是一种绝望的闪耀,即便它明天会重新升起,重新焕发光芒,但此刻的它确实是绝望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