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到腊月二十三,玉书便开始里里外外打扫。屋内的铜器、锡器都擦得光可鉴人,窗上糊了新的窗纸,窗纸上还贴了红艳的窗花。靠书柜的墙面上换了新的年画,却是玉书自己画的水墨山水,其实就是白石山、山前的小河,以及白石村。只是远山微黛,云烟变灭,近处小桥流水,也是一方风物。玉书自己很得意,不过道长目盲,玉书也就悄悄地画好,悄悄地张贴,没有去卖弄。
除了住人的屋子,厨房、仓房,玉书也都贴上了写着福字的红斗方,这些自然也都是玉书自己写的,写了还要拿去让道长摸一摸,说是沾沾道长的仙气,能驱邪避灾。
一直忙活到三十。
除夕的时候,该扫的该擦的该拾掇的,都已经完毕。一早起来,玉书就开始生火起灶,准备这顿年夜饭。
以往年年都是和夫子两个人过,虽然两个人吃不了多少东西,但鸡鱼肉蛋样样都不少,除了两个人吃的,祭祖的,还要剩下至少一半,留给大年初一,寓意年年有余。
今年与道长同过,自然更吃不了多少东西,玉书除了祭祖的菜品,倒是准备了不少素淡时蔬,冬笋、菠菜、芹菜、芥兰这些常见的多是村里人送来的,另一些如白果、百合、银耳等较为难得的则是玉书前一日特意去城里买的。
等到晌午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是家家屋顶上都冒起了白烟,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声,整个村子都浸润过年的气氛中。
烟雾腾腾的别样喧嚣里,没有人注意到大山里苍暗的云层滚滚而流。
要变天了。
黄昏时分,太阳从阴霾里似露非露地洒下薄光,片刻后,雪花便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玉书赶紧将前几日就写好的春联拿出去,贴在了大门两侧,举头望望,还算端正。再抬头看看天,这雪漫天纷飞,怕是要下整夜,不过好在玉书没有别的亲人,初一早上没有礼节上不得不去拜年的长辈,就算被雪封了门,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家待着。
胡思乱想了一通,玉书搓了搓片刻工夫就冻木了的双手,再跺跺脚,将肩头的雪花拂落,快步地回了屋。
还有大门的福字没贴。乡间习俗,福字是最后才贴的。若是家里有外出的亲人,无论多晚,这福字也要等人回来了才贴。贴了福字就等于封了门,将平安福气都封在了屋内,一家老小就都不能出去了。
玉书原本打算喊道长帮手,但道长还在榻上盘膝打坐,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玉书的话,玉书不便打扰,索性自己多跑两趟。但刚一挑门帘,玉书便一头撞进了正要迈步出门的道长的怀里。
玉书揉了揉鼻子,后退一步,惊讶地问,“道长你不是在打坐?这是要出去?”
“嗯,”道长先一步止住身形,面上仍是容色淡淡,空茫眼眸中也看不出深浅,“我今晚不回了,你不用等我。”
道长外出,玉书极少问长问短,读书人识礼,人家想说自然就会告诉他,若是不想说,问了平添烦恼。可今天是除夕,到底不比寻常。
玉书犹豫了片刻,拉住道长的手臂,还是试探着问道,“道长是要去哪里?非得除夕夜出去吗,过完年再出去可好?”
“去后山。”道长眉心微蹙,“后山阵势有变,守过今晚,便即无碍。”
除夕新年,家家户户守岁团圆,若这时节真出了什么事,那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玉书心里莫名一跳,已是松开了手。
“那我在家守岁,等你回来。”玉书话没说完,道长已经举步走了出去。
等到玉书想起外面已经下了雪,取了上个月去城中绸缎庄给道长做的那件大氅追出门去,道长早就已经没了影踪。
玉书将祭祖的菜品做好,摆上了先人的牌位,敬了香,磕了头,便开始到院里频频张望。
雪越落越大,院里的青石板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又起了风,玉屑银粉随风乱舞,一吸气,满腔都是凛冽寒意。
道长说了,过了今晚才能回来,但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玉书便坐不住了。这么大的雪,后山山高林密,只怕还要冷上几分。玉书下了决心,将灶里的柴熄了,提了一盏红灯笼,又带了新做的大氅,撑着伞就出了门。
他只去送伞和大氅,给道长挡挡风雪,道长应该不会觉得他搅扰吧。
除夕无月,雪舞漫天,半点星子也没有。幸而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花爆竹此起彼伏,忽明忽暗,倒将大地的轮廓映得清清楚楚。半空中震天动地的炮仗声,一路送着玉书走到了界碑处。
过了界碑,就没了路,野地里的雪比路上的更厚,腿脚陷进去要花上许多力气才能拔出来,山高林密,枝叶间的雪被碰到,扑簌簌落下,便会溅起一片雪雾。后山的风也较前山大得多,寒风呼啸,刮得脸生疼。玉书收了伞,将伞夹在胳膊底下,他自己披了一件厚棉袍,又将青石的大氅披在了棉袍下面,顶风冒雪往前走。这会儿已经听不到山下的鞭炮声,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踩在雪里咯吱咯吱,被凌冽寒风吹得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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