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无中生有”的创造者的世界中,从来就没有常青树这一说,并且随时都可能陷入江郎才尽的困境。比如某天一睁眼,突然就调不出满意的色彩,找不到合适的辞藻,完不成精巧的构图……所以大部分创作者都有高的危机感和低的满足感,以及随时面临的突如其来的苦闷,而唯一算得上回报的是,也许他的作品可以有幸成为常青树。
但是,满足这一事件的概率却极其低下。正如生命中的各种经历一样,所有事物的新鲜感都会逐渐消退,情况开始变得不那么刺激,甚至平淡起来。你可能习惯了永恒逝者的幽灵,仿佛是某个致命的老家伙在晚宴结束时躲在走廊里,指望有机会说上一句话,并以那种讨厌的方式拿着你的外套,仿佛无声地提醒你该走了。
读到这里,你或许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无聊,或者是苦闷的味道。没错,这就是今天我要和你们谈论的话题。之所以在这样的一个场合,来和你们谈论这个话题,其原因就在于,我相信没有一所学校会教育我们面对这样的现实,无论是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都不提供关于苦闷的课程。最多,他们只是提供能让我们感受一种叫“苦闷”的东西。办公室里响起的噼里啪啦的、最糟糕不过的键盘声,马路上传来的让人窒息的嗡嗡声,教室里发出的嘈杂混乱的朗读声……可是,人们究竟是怎么接触到这样一种难以治愈的忧郁症呢?
苦闷有很多别称,如无聊、单调、枯燥、乏味、厌烦、没意思、无精打采、无动于衷等等,这是一个复杂现象,就总体而言是重复导致的产物。因此,医治这一病症的最好药物或许就是持续不断的创新和创造。这些正是那些喜欢新鲜刺激的年轻人所渴望的。不幸的是,生活并未向我们提供这种选项,因为,生活的主要形式就是重复。
或许你们会反对,说创新和创造是对抗这一形式的重要手段,同样文明和进步的载体。然而,从事后统计的结果来看,这一载体并非最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如果用某些科学发现、或者是某些伦理概念来划分人类的历史,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不会令人满意,严格地说,我们会得到一个个由苦闷构成的世纪。而创新或发明这样的概念本身就体现了标准化的现实和生活的单调,现实生活的主要方式就是乏味。
生活和艺术的差别正在于此,艺术最大的敌人就是陈词滥调和不断重复。因此,毫无疑问,艺术也无法教会我们如何面对苦闷。就整体而言,艺术采取了一种自卫的、嘲讽的方式对抗苦闷。想让艺术成为我们对抗苦闷的慰藉,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们自己成为艺术家。不过,由于我们人数众多,这种前景也不被看好,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天才捕手》剧照仅此一点便降低了创新和发明作为苦闷之解药的可能性。但是,在这样一个单色的世界里,与创新和发明相关的一个麻烦的地方恰恰就在于,它们会带来回报。若是你们善于创新和发现,便能迅速致富。虽说这是件好事,但是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凭借自身的体验都知道,最常感觉苦闷可能就是富人,因为钱能买到时间,而时间是不停重复的。
仰仗现代科技,此类工具就像苦闷的同义词一样繁多,它们的功能即让我们淡忘时间的多余,它们的丰富性发人深省。同样发人深省的还有你们的购买力的功能,朝着不断增强这种购买力的未来目标,你们将会走出学校、房间,伴随着父辈们紧握在手中的工具发出的轰鸣声。这是一副预言性质的场景,因为我们正在步入这样一个世界,在这里,关于时间记录在爱花事件本身,这个由录像机、播放器、屏幕、健身器材构成的世界,这些东西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去重新体验自己或是他人的过去。
灌装的欢乐征服了新的血肉。
一切能显示出规则的东西都孕育着苦闷。这在很大程度上都与金钱有关。当然,我也并不打算将贫穷说成是逃离苦闷的一种手段,我不会建议你们甘于清贫。相反,我能给出的建议,是要钱怀有更多的惧怕,因为账户上的零很可能变成精神上的零。
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可能会厌倦你们的工作、你们的朋友、你们的伴侣和你们的情人,厌倦你们窗外的风景、你们室内的家具和壁纸,厌倦你们的思想和你们自己。于是,你们会试图寻找逃避的途径,你们可以变幻工作、住所、公司、国家和气候,还可以沉醉于酒精、旅行、健身、烹饪课、毒品和心理治疗。
实际上,你们可以同时干所有这些事情,在某段时间里它们会起到作用的。从根本上说,将生活变成对各种选项的不断寻找,变成工作、配偶和环境等等的不断变换,这并无任何不妥,前提是能够忍受一团乱麻的会议。但是,困难在于,这种寻找很快就会变成一份全职工作,你们的选项需求也会成为一位吸毒者每日的固定剂量。
不过还有另外一条出路,在一部分人来看,这个方法或许并不是更好,也不见得更可靠,可是它直截了当,价钱还不贵。读过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仆人的仆人》这首诗的人,或许还记得这句:“最好的步出方式永远是穿过。”因此,这就是我给你们提供的建议。
当苦闷袭来,你们就沉湎于苦闷。让苦闷压垮你们自己,你们干脆沉到水底。就整体而言,在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时你们会慢慢发现这样一个法则,即越早沉到水底,便能越快浮到水面。
这个主意,用另一位伟大诗人的话来说,就是“目不转睛地直面糟糕”。苦闷之所以能博得如此关注,就因为它在其重复的、过剩的、单调的辉煌中呈现出一种毫无杂质的纯粹时间。
《年轻气盛》剧照可以这样说,苦闷就是一扇窗户,透过它你们能看到时间的一些特质,人们通常会忽视这些特质,以至危及到自己的精神平衡。总之,苦闷就是能让你们看到时间之无穷的一扇窗户,也就是说,能让你们透过这扇窗户看到自己在时间中的无足轻重。这一点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人们为何会害怕孤独的、有气无力的夜晚,人们为何会迷恋地盯着一粒灰尘在阳光中飘飞。天气很热,人们的意志力等于零。
这扇窗户一旦打开,你们就别去关山它,相反,要把它敞开。苦闷使用的是时间的语言,它要给你们上一堂你们一生中最有价值的课,那堂课你们在办公室里、在那些美丽的风景区可学不到,其内容就是人们是完完全全的无足轻重。这堂课,对每个人来说都很有价值。“你们是有限的,”时间会借苦闷之口对我们说,“无论你们做什么,在我看来都是徒劳无益的。”这在你们听来自然不像是音乐,但是,甚至连你们最好的、最热情的行为也是徒劳无益的。
意义是有限的。
因为,苦闷就是时间对我们价值体系的入侵。它会将我们的存在置于它的角度,其最终结果就是精确和谦恭。准确来说,前者会导致后者。我们关于自己的尺寸知道得越多,我们就会更谦恭、更同情地面对我们的同类,面对那粒尘土,它或许仍在阳光中飘飞,或是已静静落在我们的桌面。有多少生命都变成了这样的尘土啊!
我们要尊重苦闷,尊重它的起因,或许就像尊重我们自己的出身一样。正因为预见了这种无生机的无穷,才会出现人类情感的紧张,关于新生活的想法也常常由此而来。这并不是说我们是苦闷之子,或者说有限派生出了有限。这更像是一种建议,即激情就是无足轻重之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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