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震去生产线对库存回来,看见高玫坐在他的座位上,正准备给手提电脑充电。他赶紧凑过去:“姐,什么时候到的?我来。桌子上接线板不够使,得钻桌子底下去。”
高玫把电源线交给倪震,“我也是刚到。一会儿去面圣李博士,我得把资料再捋一遍。听说他不喜欢别人汇报工作的时候看稿儿,我来的时候在飞机上复习了一路,电脑都用没电了。你说,李博士怎么这么让人紧张啊,听说你们全工厂的人都被刮了一遍。”
“好事儿不出门,坏事儿传千里。怎么这种糗事传播速度这么快?” 倪震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拍拍手上的灰。“姐,放轻松。我给你冲杯咖啡去,再教你个秘诀儿。”
倪震的咖啡明明也是从公司茶水间端出来的,味道硬是不同。高玫喝了一口,忍不住微微闭上眼睛,满意地叹口气:“天哪,你当什么财务主管,开咖啡店去多好!这比飞机上给的涮锅水好喝一百倍。”
倪震得意地笑。他很习惯这种赞美,很多人跟他说过这句话。
倪震去美国读了个商科文凭,但是不记得老师教过的正经学问。课余时间去餐馆打工的时候,店里的咖啡师讲的话,他倒是字字不漏、铭记于心。
那个咖啡师是个意大利老头,从未见过如此有悟性的徒弟,恨不得把平生的学问悉数传授。倪震回中国的时候,老咖啡师给他左一个拥抱右一个拥抱,说是当年亲儿子离家,都没有让他如此不舍。
“苏泽什么时候回来?你在这里替大王巡山,感觉还行吧?” 高玫问。
“我再扛最后几天,就可以撤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代理财务总监不知道苏泽有多难。我可是受够了!每天看见一大串邮件排山倒海似的涌进来,我心里就直慌慌。” 倪震说的是实情。
以前看苏泽哼着小曲儿就把事情处理完了,倪震以为财务总监的职责不过尔尔。
代理了不到两个星期,他明白了:每份电子邮件里都藏着一件重大财务事项,要搞懂背后的来龙去脉,就得仔细阅读附件里的几十页文件外加结构复杂的电子表格。果然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啊,倪震最多能处理十之二三;其余的要么没搞明白,要么不敢擅自做主。
苏泽休假前新招的员工已经就位,上海财大的小姑娘,脑筋一流清爽。有她助力,倪震总算能把新报价的原委一点点给北美的本杰明解释清楚。不然倪震这段时间身兼两职,离崩溃就不远了。
李博士近日已经抵达上海亚太总部,开始约见整个亚太区的关键员工,据说关键员工有几百名,不知道他怎么应付得过来。高玫也获得了三十分钟时间,据传大家都拿这个当作在职面试看待的。
“你刚才说有个秘诀,什么秘诀?” 高玫追问。
“尽量放松,有啥说啥,别藏着掖着,也别让李博士觉得你在背稿子。他喜欢查看别人的随机反应。实在不行,就直说不会,请老板指教。最最要紧的一点,一有机会,就问问李博士的学位怎么拿的,论文答辩细节什么的。” 倪震娓娓道来。这些小道消息都是从本杰明那里打听来的,他如数献给高玫。
“他拿博士学位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有什么可念叨的。拍马屁也不能拍马腿上去啊。” 高玫怀疑地问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年他舌战群儒,论文答辩的时候,一个人辩倒了一个导师团!因为那次的光辉业绩,他一进咱公司的门就拿了八级经理待遇。八级经理可是等同工厂总经理或者亚太地区销售总监。你想想,你跟苏泽为了这个八级,拼了多少年了?还没到手呢。人比人,气死人吧?” 倪震解释道。
“牛啊,这个是真牛!” 高玫也不得不服。她转过念来,“你刚刚代理财务总监没几天,就敢拿我打趣了,胆子挺肥啊!我不跟李博士比,专门跟你比,不就不生气啦?”
“那怎么行?我哪配跟姐比,您可是巾帼不让须眉。我不就想开个玩笑,让你放松一下吗?”
“谢啦老弟,提供这么多干货,我心里有底了。等姐过了这关,请你吃饭。” 高玫许诺道。
倪震打个哈哈:“那是必须的,你肯定可以过关。你业务好,只要适当表现出一点对老板的景仰,就齐活了。”
高玫在工厂转了一圈,跟几个部门经理碰头讨论完业务问题,就叫了辆车去亚太总部办公楼面圣去了。倪震想,只要接下来这几天没看见高玫发给全公司的辞职告别信,说明她的职位平安无事。
这种情深意切的告别信最近特别多,每个星期都看见一两份。其中颇有几位文笔特别好的,把恋恋不舍之情描摹得淋漓尽致,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意境都借鉴来了,令观者鼻酸。
这等文采,做广告文案都够了,而那人居然是负责质量管理的。然而,感动归感动,也没看见人事部经理老梅冲出去把他们请回来。
李博士新官上任三把火,动作还是挺大的。看这架势,等待他安插的嫡系部队人数还挺多。倪震暗自祈祷,希望李博士千万不要动苏泽。
倪震现在看明白了,有苏泽罩着,自己还能多活几天。要是李博士死活看着苏泽不顺眼,一脚给踢出去,弄不好自己又得代理。天天站在聚光灯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审计、税务、保险、资金调度件件都是大事。有一点点差错,自己就会出局。没有金刚钻儿的时候,千万不能揽瓷器活儿啊。
高玫依计行事,果然顺利过关。她回北京之后,天天像催命鬼似的玩儿命催倪震:“趁老陈还没有重新邀请新的供应商报价,赶紧让让步,把这个订单拿下!”
倪震牢记自己的代理身份,决不吐口,更不肯回复她的电子邮件,免得留下书面证据。高玫改成每天电话轰炸,催得倪震直后悔,早知道少说两句“面圣秘笈”。高玫也太能制造压力了,换个销售经理肯定不会这样疯狂。
高压之下,倪震每天跑到前台那里向姚瑶打探苏泽的消息。姚瑶先是气哼哼地说“不知道”,后来态度和缓了一些,改成说“快了”。再后来,姚瑶和倪震一起倒计时:
“再有三天就回来了。”
“昨天有一条消息,一切平安。”
苏泽的意外险没有派上用场,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不肯进去了,苏泽看看肆意停放的各种豪车,不再为难司机。他背着脏兮兮的行囊走进小区大门,门口的保安差点儿没认出这位远行归来的业主。
苏泽的小白脸儿被高原上的紫外线晒得黑漆漆的,满脑子的都市小资情结也被珠峰之行的奇闻轶事临时替代。这趟远行确实耗资不菲,但是苏泽觉得值得:经历过攀登珠峰过程中的生死考验之后,红尘中的烦恼简直不值一提。
家里依然是温馨舒适的,只是不见姚瑶。
苏泽打电话过去,背景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姚瑶说:“你还知道回来!……我唱够了才回去呢……还有谁在这儿?你管不着!”
苏泽呆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原来今天周末。出游的时候不必每天盯着工作日历,苏泽只知道日期,头一次对“今天星期几”这个事情没感觉。
苏泽的丈母娘抱着孩子在客厅里坐着,替女儿抱歉地笑笑:“姚瑶可担心你呢,给你打电话总是没信号,她半夜都睡不着觉。”
苏泽一下子从理想的云端跌回凡尘。他自知理亏,乖乖放下行李去洗澡。
下午的阳光正好,苏泽抱着女儿去了楼上的图书角,两人一起读儿童绘本。女儿专注的侧影酷似苏泽。姚瑶自己未必多爱读书,但这个和苏泽一样对书本有兴趣的女儿,确实是姚瑶千辛万苦生出来的。
姚瑶好久没跟以前的闺蜜联络了。大家都羡慕她钓得金龟婿,别人哪里知道她的辛苦。跟苏泽这种北大毕业的酸文人一起生活,是要时时刻刻吊着一口气的。天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有那么多道道儿,十字军东征刚讲完,紧接着聊西方哲学史。姚瑶听苏泽胡侃的时候,经常觉得自己像个听课的学生。
苏泽自作主张勇攀珠峰,姚瑶也趁机重归少女时代。
她错过了多少好玩的东西啊,淮海路有那么多新店,钱柜的K歌设备都更新了,有个小姐妹开始打壁球,美容院又推出新的皮肤护理项目……趁着苏泽不在家,姚瑶正好把错过的精彩生活找补回来。
挂断苏泽的电话之后,姚瑶到底还是没有心思唱歌了。她跟小姐妹说了抱歉,提前离开了。
回家之后,姚瑶径直去了书房。苏泽果然在那里,抱着女儿在地毯上睡着了,绘本摊了一地。苏泽的身体弯成一个弓形,正好把女儿圈在里面,护得严严实实。姚瑶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抱走,拿条毯子回来给苏泽盖好。她摸了摸苏泽的脸,没刮干净的胡茬儿轻轻地划过她的手心。
她的手冷不丁被苏泽捉住了。“你可回来了!” 苏泽迷迷糊糊地说,“陪我躺会儿,这儿不冷。”
姚瑶躺在苏泽的臂弯里问:“实现梦想的感觉怎么样,老开心啦?”
苏泽点点头:“我最怕自己变成一个乏味的人。跑完这趟,好长时间之内,我都会觉得开心。不管日子多无聊,我又能撑一段啦。”
“跑了趟珠峰,你还不嫌累,倒好像充电去了。”
苏泽说:“你还小,再过几年,你就懂我的意思了。也可能永远都不明白。哎,别打啦……我可是浑身酸痛,每根骨头都疼。今天我给女儿读了格林童话《离家寻找害怕的年轻人》,我讲给你听听可好?”
“有家人生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他长大之后离家去寻找害怕的感觉。他和死人一起跳过舞,他和巫师斗法,他杀死好多巨大的黑猫。所有这些,都不能让他害怕。这个年轻人后来娶了公主。有一天,公主的侍女把一桶活鱼倒进他的被窝。年轻人大叫起来,我好害怕。”
“这个故事最后,是不是少儿不宜呢?” 姚瑶皱着眉头说,“而且打打杀杀的,这算什么童话啊?你觉得宝宝能听懂?”
“那个不是重点。” 苏泽回答:“重点是,我和那个年轻人一样,结婚生子之后知道害怕了。爬珠峰的时候,我就想着一件事,一定要平安回去。”
姚瑶惊喜地说:“那你以后不乱跑了?”
“怎么可能呢,那生活多乏味。” 苏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以后不论去哪儿,我都带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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