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上

阿上是一只中华田园犬，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在我们农村，狗的名字就叫狗。要是万一狗死了，那就叫死狗，没有称号，没有谥号。那时我初一，妈妈去世已经有两年了，我在省城上学，住在姥爷家。后来我突然不想上学了，一去学校我就打哆嗦。姥姥姥爷没办法。于是那个夏天，我被爸爸接回了老家。

我回去发现，爸爸已经找到了新工作，还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

我一回去，就住到了那里。院子里还住着另外一家人，我们一家住一间大堂屋，加两间偏房。

回到家那天下着雨，邻居不在。

爸爸接我回来后，旁边的杂物堆里传出嘤嘤的叫声，不一会儿跑出了一只小奶狗，全身灰色，圆滚滚的，耳朵小的看不见。哪里有响声，它就会像一只小球，轱辘辘地滚过去。它就是阿上。此后半年的时间，我多次试图回学校继续上学，每次都以我对学校剧烈的不良反应告终。

所以我断断续续地在这半座平房里度过了我足不出户的半年，每天呆在家，扫扫地，看看书。

白天大人们都去工作了，平房里除了我，也就只有阿上。阿上在半年时间里长大了，灰色的绒毛褪去了，长出了黄色的短毛，虽然从会叫开始就被拴着，但因为天天上下跳跃，全身都长了肌肉。

我相信阿上是只不一样的狗，是在一天傍晚。那天傍晚，天是血红色，云像绵羊毛粘上了血一样排列在天上。

阿上破天荒地没有吠和跳，它郑重地站在窝门口，仰着脸看着天上的云，眸子被天空映成了红色，像一个拜佛的少女那样虔诚。

那一刻，我开始觉得阿上不是一只平常的狗。

我开始时不时的给阿上放风。农村田园犬的命运大多数就是被拴在一个墙角，它们的吃喝拉撒，都在链子形成的一平方米左右的无形牢笼里。

我很不忍阿上这样。

一开始，我只是在没人时把大门关上，把阿上的链子解开。

一段时间后，我开始不满足于仅仅让阿上在院子里放风。阿上的主人出门后，我就把大门打开，把阿上的链子牵在手上，带它出门溜。

一开始是偶尔，后来是每天两三次。

每次，阿上出了门就很兴奋，甩开我，拖着链子飞奔起来。

每次看见有车过来差些撞上阿上，我都朝阿上大喊着小心，自己在旁边出一身冷汗。心里想着，如果阿上真的因为这被撞死了，到底是值还是不值呢？

阿上在外面跑一个小时左右就会口渴，拖着铁链子气喘吁吁地走进敞开的大门。

喝了水，阿上自己就回窝里趴着，就算我让他出去，它都不会出去了。

有一次隔壁的大伯在家，阿上的脖圈自己开了，它就在院子里疯跑。

大伯捉住它，给它拴链子。对于主人与自己的第一次肢体接触，阿上显得又害羞又兴奋。它瞪着眼睛看着给自己的主人，因为紧张不停地跺着地，头也忍不住地晃动着。

但除了喂它食物和让它看家，阿上的主人很少搭理它。

阿上的窝是一个四面透风的大狗笼，到了雨季，整个狗笼都灌上了雨水，阿上的主人却从没有管过，后来还是我和爸爸给它加了防雨布，后来冬天我们又给阿上加了几件旧衣服用来保暖，但因为不是自己的狗，不好意思多管闲事，怕人家不乐意。

饮食上，阿上也是一样的欠缺，有一次邻居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袋过期的饼干，阿上连续吃了七八天，虽然它不想吃，但也没有其他食物。

熬过了冬天，雨季又来了。

大雨下的人晕头转向。

雨停了以后我出门，看见阿上从窝里跑出来，全身都滴着水。在窝门口向我示好时，阿上吐出来的舌头像纸一样白。这是常有的事了，但这一次，等到天晴了，阿上的舌头也还是白色的。

不行，我要带阿上去看兽医。邻居大伯当时正在收拾院子。

听了我的陈述，他哦了一声，摸出20块钱给我。或许是因为药量不够，又或许是因为病的太重，打针也没有太大作用。

第二天下午，阿上就在它的窝里奄奄一息了，连链子都不用系了，因为阿上站都站不起来。

一群苍蝇围着阿上，趴在它的鼻子和嘴巴上，赶走了马上又回来，别说像平时一样咬死苍蝇，阿上这时连抬一下头都做不到，它一边呻吟，一边拖着长音嚎着。阿上的叹息声像一把刀划破了空气。那叹息声越来越长，声音却越来越小。

不久后阿上僵硬不动了，任凭苍蝇趴在他的鼻子上。

阿上奄奄一息的时候，邻居大伯和大妈正在吃饭。

等到我过去敲门，说阿上已经死了，屋里传出来一声“好，知道了。”我转身走时听见大伯在屋里跟大妈说：“唉，死了就死了吧。”口气听起来好像在说“盘子碎了就碎了吧。”或者“饭菜馊了就馊了吧。”

阿上的尸体被扔到了附近的一片废弃田地里。后来每次经过这片田地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阿上的尸体暴露在空气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不敢想。

几天后，邻居大伯又从别人那里要到了一只小狗。小狗一身灰色蓬松的毛，和阿上如出一辙。

几个月后狗长大了，可以看家了，又被拴在了阿上曾经拴过的地方。

这只狗长大后也是黄色短毛，一身腱子肉，和阿上简直一模一样。

但我再也没有和那只狗一起玩过，也没有给他放风过，虽然它和阿上一样看见我，就一脸兴奋地跺脚。

不久以后我就搬出了平房，关于那只狗的命运我终于不用再知道了。而我也在那年秋天复了学。我学习很努力，因为爸爸说，如果不能再上学的话，只能去附近的工厂打工了。

那个雨季，有两只阿上一起死了。

平房附近的那个废弃的田地，容纳下的死狗不计其数。

阿上是一只很平常的狗，而我也是一个很平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