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复仇

读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以下简称《初恋》），诚如我看到的有网友说，这是一本后劲很大的书。

在你读它的时候，由于作者的文笔精粹，其中的文字是很“带劲”的，有时候还会觉得很“香艳”。可是当我读到最后，合起书来会感觉到沉重的痛苦与矛盾从被合上的书中席卷而来。

揭露人性和欲望的书有很多，同期我也在读《金瓶梅》。《金瓶梅》在古典文学中是一部奇书，大胆地赤裸描写了人欲的放纵和荒诞。可是我却深深觉得，《初恋》这本书写欲望的罪与罚比《金瓶梅》更加犀利、深刻得多。林奕含满怀着屈辱和罪恶感书写这本书（可以参考她生前的采访），用“这世上最危险的”隐喻、象征和联想描写性，让整部作品看起来全是凝滞的、血色的讽刺。透过文字，仿佛能看到林奕含凄然绝望的冷笑。甚至有时，我会想起日本小说《午夜凶铃》里化为厉鬼的贞子，我觉得这本书就是林奕含灵魂的化身。

我看完书，就去网上搜索了关于林奕含的消息，更加全面地了解了这部作品的背景。我看了林奕含生前接受采访的片段（只有片段）视频，还有她在婚礼上的发言。她向世人解释忧郁症，说明自己写作的方式、目的、和种种状态。我不止一次地联想起她作品中的文字，因而泪流满面。

她是用整个生命在完成这部小说。仔细地回味整部作品，感受其中三个重要的女性人物，发现这三个角色重合在了作者的身上。

作者在小说中借伊纹的角色说了一句话：如果她记得思琪，就等于完全不爱毛毛（爱她的新男友）。房思琪，刘怡婷，和伊纹，她们或许就是作者灵魂的三个部分。受伤的羞耻的，矛盾到发疯的房思琪，是她的仇恨；怡婷是她心中的自我安慰与仅存的乐观，理智和勇敢；伊纹是遇见了真爱之后的她。那个少年时停止成长的房思琪，是在受到侵犯后就无法自拔，反复把这个女孩拉向深渊的“罪恶感”。她在文中说：“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而她描写房思琪“有着初生小羊的脸”。这只可怜可悲的“小羊”一直被罪恶感所束缚着，无法解脱。她想给自己找一个解救，最直接和减少伤害的方式，她以为是“爱上老师”。那个年龄的孩子，在身体和心灵未熟与成熟的边缘，她天真地以为，如果这种欲望就像“老师”的甜言蜜语里说的那样是出于“真爱”，那么年龄和身份就不再是一种“障碍”。于是她（思琪）又转变成了另一个人——郭晓琦，通过这个被玩弄又被抛弃的女孩，她（怡婷）带领我们看到了“狼”的真面目。人性中天真的期待和丑恶的绝望一次又一次交叠着折磨这个美好的生命。

思琪是作者在被人性狂躁的欲望伤害以后，给自己寻找出口的那个少女人格。毫无疑问，她落空了，她矛盾着，她持续受伤，在绝望和痛苦中反复挣扎，最后坠入了抑郁的深渊里。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力量反抗，只是在不断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怡婷是作者另一部分的人格，她像一个旁观者，成熟、冷静而清醒，似乎置身事外，却始终作为思琪的“灵魂的双胞胎”而存在着。她客观，承认少年对老师才华的迷恋，理解这种迷恋。但是她痛恨那邪恶奸诈的野兽，她也恨为什么思琪无法反抗。她是作者坚强而乐观的性格部分。也是她，真正将这个故事公之于众，用写作的方式，让自己努力活下来，勇敢去爱去面对现实，去争取伸张正义。可也正是这个部分的她，经历了最深的绝望，看到了现实上复仇的不可能。或许也是这个部分的她，让林奕含选择用死亡去“完成”这部“真实”的作品。她或许，希望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解脱自己，也完成《初恋》这部她用年轻的生命整个书写的作品。她用这种方式复仇，向黑暗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从未屈服！你从未征服我！

她希望因为这本书，也因为她的存在和勇敢，世界上再没有下一个房思琪。

林奕含的死，几乎是必然的结局。不仅仅因为这两个角色的存在和矛盾，还有一个伊纹，同样也是作者的灵魂的另一面。作者同样描写伊纹说“伊纹的鼻头红了更像只小羊”。我认为伊纹是那个在成年以后遇到爱情的她。伊纹说“你不能在下午上我，晚上又打我”，她的爱人富有，又深得她爱，可是总会在深夜酒醉后不能自制地对伊纹加以暴力，使这个女孩越来越包裹自己。可是伊纹并不想离开他，甚至到后来遇到了真爱她的毛毛，她也只能和他做“室友”。——因为伊纹忘不了“思琪”。

伊纹爱她的丈夫，但是她却无法享受那种“普通的”爱。因为那种肉体上的爱，对她来说就是复习从前的伤害，就是侮辱和暴力。因为性交本身就是这么回事，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心境，动作却是一样的。照常理讲，伊纹的丈夫白天要工作，何来“下午上”她之说呢？我有理由认为，这是因为常人经历“做爱”是爱的表达，可伊纹作为作者的一部分，她能感知的爱，是排除了性以外才可以。所以到了晚上，她要面对爱人那份热情的时候，她只能忍耐，说服自己，原谅人性，原谅性欲……可是那依然是她身体和心灵在遭受“暴力”的过程。甚至在很多时刻，她身上的男人，是重合的。因为过去给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带来的震撼和打击太大了。

伊纹试图逃离到另一个没有性的爱情里，可是她发现那也不是爱。她矛盾，又悲哀。

在小说的最后，伊纹的丈夫钱一维在想象中对伊纹说：“我爱你”“我会永远记得你”。此前，伊纹也对他说“你要永远记得我”。

我在这里，大胆地把这些话理解成林奕含最后的遗言。对她真正爱过的那个男人，她真的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她在这份爱里，一直承受着那个男人不能自觉的暴力，忍受着不断撕开伤口的痛苦，去试图爱他，真的尽力了。最后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也忘不了。很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她最后很勇敢地选择了一条可以证明自己，也解脱自己的路。这是她勇敢的复仇，也是她爱一个人的方式——放手。

这部作品是林奕含心中真实而复杂的情感世界，倒映在每个人眼里都会有不同的解读。在我这里，我把这本书看做她灵魂的化身。感谢她这么勇敢，这么优秀，用这么瑰丽的文字把自己书写出来。这样，每一个看过这本书的人，都认识了她，也照见了自己。

人与人生，有时候是对抗的关系，可纵使如此，那也是属于她的故事，属于人类的故事。

她死了，那禽兽却还活着。

可是她并没有输，她会经由这本书永远地活下去，每一次书页被翻开，林奕含的灵魂便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那个兽欲的代表人，将会被永世唾弃，并且作为最肮脏最丑恶的反例，被无数次示众鞭笞，无数次凌迟处死。

我只愿她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