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方过,正应是冻土转暖万物复苏的时节,或远或近,大地已有青绿模样,掩去零落的白骨。曹昂沿着马蹄新印向前急追,不多时转过几道弯,便失去了马蹄印迹。
左面是一座山丘,不高,但是在宛城这一片平原上,也算是一道可以驻守利用的屏障。曹昂心念一转,便打马上了山丘。
立于山丘顶上,向远处看去,正看到曹安民几人打马进了宛城城门。曹安民进城前,回头向来路望了望。虽然隔了很远,两人的视线依旧对上,曹安民似是被曹昂的怒意吓了一个哆嗦,脸上露出苦笑,向着曹昂方向摆摆手,打马便进了宛城。
曹昂心中怒意不减,正要催马下丘,却猛听耳畔响起“轰隆”“噼啪”几声巨响。胯下马听到巨响,猛然人立而起。
“不好!马受惊了!”
曹昂心中一惊,双手猛然用力,使劲拉住马的缰绳,同时大声喝叫,试图让胯下白马冷静下来,但“轰隆”、“噼啪”的巨响不断,胯下马连连嘶鸣,激动异常,突然间放下前蹄,便沿着山丘脊线向前奔跑。
曹昂伏在马上,右手紧紧挽住马缰,左手熟练的拍着白马的脖颈,这白马毕竟是训熟的军马,对声响有过训练。渐渐地,白马似是熟悉了巨响,慢慢从疾奔转向小步,逐渐停了下来。
白马只是跑了这么一段,但眼前风物已然不同,迎面出现一条大河,纵横上下,不见首尾,此时大河冰冻,白练也似的一条横贯天野。
“这是淯水啊!”
猛然“噼啪”“轰隆”又是几声巨响传来,胯下白马连连嘶鸣,眼前大河冰冻裂开,水波涌起,百丈长的河面上翻起浪花,推拥着无数巨大的冰块向东奔涌,巨大冰块在水中互相撞击,也撞击着河岸,最终将远处未解冻的大河也撞出裂缝,汇涌着向远方滔滔奔去。
大河冰解,滚滚东流。眼前大自然的壮阔景象闯入曹昂的眼中,激起曹昂心中巨大的波澜,一时间只觉天地辽阔,人生豪迈,大丈夫当纵横驰骋,方不枉生人一场。
驻马山丘,曹昂望着远处滔滔向东的淯水,默立良久。心中的怒意被着大自然的波澜壮阔冲消的七零八落,追上曹安民又能如何?暴打一顿?于当前局势又有何益?只怕还平白让外人耻笑,留下曹氏兄弟不合的口实。父亲纳了邹氏,宛城到底如何反应?自己凭空猜测,倒不如去探个究竟。想到此,曹昂再深深的看了奔腾的淯水一眼,忽然想到,即使被冰冻,并遮蔽,在冰层下面,淯水也是在奔涌向前吧。
曹昂拨转马头,催马向前,走不过数个呼吸,便远远看见一辆马车沿着山丘下的官路奔来,车前的马闷头向前,奔命似的前冲,再定睛看去,却见马车上已经没有了车夫。这时,几匹马也从山丘后疾奔而出,追向马车,有个壮士迎着疾风,立于马上,大声喝叫着。风吹过来,隐隐听到“让开!”“马惊了!”。
“不好!”
曹昂忽然想起,刚才看到宛城门前有几个粥棚,似是有宛城的大户人家在施粥放粮,救济流民。若是马车直冲过去,只怕会伤到无数性命。
“驾!”想到这里,曹昂猛挥手中马鞭,狠狠抽在白马的屁股上。白马受痛,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放开四蹄,向山丘下奔去。
马车失去控制,沿着官路歪歪斜斜的向前狂奔,离得近了,曹昂听到马车中传出女人的惊叫声。情势紧张,曹昂催马下山,并不直奔向马车,而是沿山丘画出一个大弧线,斜斜的插向马车的前方。
从天上看过去,马车与曹昂一直一弧两条线逐渐靠近,一会儿便贴近,成为两条并行的直线,向着宛城城门直冲过去。
曹昂催马接近失去控制的马车,奔行中他打眼看去,这是一辆双马牵引的的双辕车,看形制,竟像是用战车改制的。不及细看,胯下马已然接近马车,听到车厢内女人的尖叫,曹昂略略一想,放弃了杀马的念头。
好曹昂,双手一按白马脖颈,借力跃起,蹲在白马背上,在贴近马车的一瞬,忽然跃身跳向马车,马车没有控制,本就随着崎岖的路面左右颠倒,曹昂跃身之时,本是瞧好了时机,谁知马车跑过,右面车轮正压在一颗石头上,马车一颠,向左倾斜,拉马跟着向左奔跑,一下子将马车与白马的距离拉远。曹昂跃起的距离已然不够!
“小心!”
后面追来的几个青壮男子见状齐声叫道。
说时迟那时快,曹昂在空中伸出双手,搭住车厢,在奔行的马车上双手一用力,借着颠簸,甩动身形,跟着腰腹一卷,已然跃进马车。
“好身手!”后面急追的壮年男子大声叫道。
此时离宛城城门已经很近了,看到马车横冲直撞过来,等待吃粥的流民大声叫嚷,胡乱躲避。曹昂跃上马车,一把抄起缰绳,大喝一声,用力向后拉,但两马已然受惊,奔命前冲,力道之大,曹昂一下无法拉住。
眼看着离四处奔逃的人群越来越近,曹昂连连大喝,连番用力,却始终无法拉住奔马。虽是料峭春寒时候,可曹昂头上大汗淋漓。若是止不住奔马,让马车直冲过去,说不得就是十几条人命丧在宛城城门口。
慌乱见,曹昂眼角瞥到城门右前方,有几面土墙,似乎是几户人家。心念电转,此时已然没有更好的办法。曹昂猛然连连拉动缰绳,虽然无法止住两匹驭马前奔之势,但好在两匹驭马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受惊中仍然能够根据缰绳传达过来的指令转向右方。
见奔马转向,曹昂心中略安,马车向右,直冲向土墙。此时已是关键时刻,曹昂大喝一声:“抓紧了,车要停了!”紧跟着双脚用力,将缰绳在手上挽几个圈,将缰绳搭在肩上,上半身一扭,借着腰力,大叫着发力后拉缰绳。
两匹驭马被曹昂拉的头向上撅起,眼前越来越近的土墙似乎也让驭马恢复了些理智,一匹驭马嘶鸣着想要放慢脚步,但另一匹马却嘶鸣着冲向土墙。
“轰!”
一匹驭马正正撞在土墙之上,那片土墙已经许多年了,风吹雨打之下,早就摇摇欲坠,此刻被奔马一撞,便撞得粉碎,但驭马被迎头一撞,也收了性子,依着惯性又跑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一停下,在驭手座上的曹昂收力不住,一头栽进车厢。
车厢内香气扑鼻,曹昂一头扎进软玉温香之中,心中惊觉不好,慌忙抬起头,见到一张惊慌的脸,不觉一呆,似是平生从未见过的美丽。便在这时,两匹驭马已然力尽,八腿一弯,便跪倒在地。马车向前一斜,曹昂不防之下,向后便倒,一条藕臂伸出,将曹昂拉住。
“谢过公子了。”
“不敢!”曹昂借力稳住身形,退出车厢。
这时,后面追赶的几个大汉先后赶到,“翁主!翁主!”
“翁主?”曹昂又是一呆,也不说什么,默默退到一旁。这时才觉得手心热辣辣的,低头一看,原来方才用力过甚,手心已然被缰绳勒破了。
“用这个伤药,晚上便能好了。”一个大汉翻身下马,却没有去看翁主,径直向曹昂走了过来。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陶壶,丢给曹昂。
“方才多谢了!公子真是好身手!”
曹昂年少,还经不得别人夸赞,只憨笑着想客气了两句,话还没说出口,曹昂忽然想起这是一户人家。心中一惊,不及答话,忙往四处看去。只见这一处院落,已是非常荒败,一两棵松柏树孤零零的停在角落,庭院里到处是野生的谷子或是葵草,还有动物出没的一些痕迹,或是听到了院中的响动,一个老者提着条长枪从黑洞洞的屋里出来,看到众人,苦笑了一下,却走到屋前的一个角落,那角落生着火,架着口铁锅,似乎是在煮饭。
“公子,事发在我们,我来就好。”送药的壮年男子说着,迈步从荒草中行过,来到老者面前。
“长者,方才驭马受惊,不得已撞毁了长者家的墙壁,请长者见谅。”
那老者只是略抬头看了看,“无妨,我今日也是刚刚到家。”老者说着,顿了一顿,拿个木勺在锅里搅了搅,“一晃几十年了,从军几十年了,回到家,却什么都没有了。”
“…………”
“将军以前做过南军的都尉吧?”老者忽然问道,看着壮年男子面露惊讶,老者笑了笑,“我在南军待过几年,见将军从都尉做到校尉,将军贵人事多,自然不会记得我的。”
“既然是故人,我也不多说了。这是一两金子,长者请多照顾自己吧。”
“一堵破墙,哪里用得了一两金子,我老了,回家来也只是看看,金子就算了,假如将军不弃,就在我这里喝一碗粥吧,粥不算好,但是也是军中常食,若是将军能在我家喝一碗粥,也算是我光耀门楣了。”
虽是这么说,但老者脸上淡淡的。见过许多年生死的人,自然不在乎这些,只是顺势求个安慰。
壮年男子沉吟一会儿,点点头,转回身见众人已将马车的挽马换好,便疾步走到马车前,低声说了几句。听到院中老者不要金钱,反而只想请骆俊吃一顿饭,车中之人也有些奇怪,市井之间果然多有奇事,过了一会儿,马车里说道:
“既是多年为大汉征伐过的人,这点念头,举手之劳,将军若是无妨,就在此略耽搁一下,我是不妨的。我们应该还带的有些干粮,既然已到宛城,也用不上了,将军拿去和那位长者一起用了吧。”
壮年男子低着回了句,诺。便吩咐众人去收拾,又转身对曹昂说道:“公子要是没有急事,也请坐下一叙吧。”曹昂见壮年男子器宇轩昂,众人都称为将军,也有心结识,便答应了。两人闲聊几句,便见有两个汉子从马上取了割刀回来,三两下便把院子的荒草割出一个长三步宽两步的方形,就地取材,搭了些旅葵,支了一个石桌,将一些干粮拿出摊放在石桌上,不过一些寻常的面饼咸肉。
说话间,老者的粥熬好端了过来,不过是直接取院中旅葵旅谷煮的,美味自然谈不上,倒的确算得上是军中常用的伙食。
三人落座,闲谈了几句,三人通了姓名,老者张识古,名字是从军之后一个主簙给起的。壮年男子自称马俊,老者看了马俊一眼,却没说什么。到了曹昂,曹昂却自报名叫“丁昂”,丁是母姓,曹昂只是不想多事。
三人闲谈几句,张识古便说起从军的事来。大约四十余年前,张识古服役,刚到军中,便被拨去张奂营中,北击匈奴鲜卑,然后西征,与西羌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打了十多年。之后黄巾播乱,又调到皇甫嵩营下打了几年,黄巾乱平后,就跟着皇甫嵩一直在南军。过了几年,灵帝死了,董卓又来了,收编了南军,张识古便跟西凉军混编在一起,好在他在西疆征战多年,与西凉军早已早已相熟。又过了一两年,董卓死了,西凉军开始内斗,张济要另立门户,听说一路南下宛城,死在宛城,不知怎的,这一部西凉军却占了宛城。张识古听到消息,找了个借口,便从西凉军脱身,一路辗转,终于在今天,张识古卸了甲,回到了家,一个已经荒草丛生面目全非的家。
往事说完,三人一阵唏嘘,曹昂心中澎湃,张识古四十年间,经历了大汉无数血战,是真真正正的百战余生,这样的人生才让人肃然起敬。
可这样的人生,为国百战,为民流血,十八离家,老大方归,归家有什么?
荒草?
枯冢?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曹昂本无捷才,一时心有所感,脱口而出。此时日影西来,满院荒草,几人都是军中之人,一时感怀,俱都无言。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可悲,可叹!”院外一个老者闻声而尽,身后跟进几个年轻人。
张识古见那老者有些面熟,两人一叙,才知道果然是幼时玩伴。那老者姓张,名机,字仲景,与张识古本是同族。素知医药,怜民生苦,故常常以力所能尽,施粥医人。今日,张仲景又筹了些粮草,在宛城城门口施粥诊病,一并施些药汤,不想有马车直闯过来,险些将张仲景和药摊一把撞翻。如今诊断完流民,便赶来道谢,进门时,正听到曹昂所作的诗。更不想竟能遇到故人。
见老者亲友相认,马俊又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便借机告辞,驾着马车而去。曹昂犹豫一下,本想问马俊车里究竟何人,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曹昂也便要走,却被张仲景一把拉住。
马俊一行驾车骑马匆匆进城,马俊骑马贴着车厢,忽然听车厢内那人问道:“先生可知这丁昂是谁家子弟?”
马俊摇头答道,“看这丁昂身手了得,居然还能作诗,文武双全,必定是世家子弟,但朝中丁姓,我只知道沛国丁冲,做过侍中的。”
“哦,沛国丁氏,倒是同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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