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死了

老高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床头柜上散落着半瓶药，咪唑安定。

屋子杂乱不堪，呼啸的北风狠狠撞着玻璃，厚重的窗户似乎承受不住冬日的气息，隐隐在呜咽。邻居报警的时候，老高已经是冰冷的了，警察在小屋一无所获，只有他怀里掉色的老相框，一家四口笑得开怀。

“老高是个苦命人”，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1960年，整个中国都陷入了粮荒，老高就在那个时候出生了，人人都吃野草树皮的岁月，又哪有能力照料一个孩子？于是老高就被爷爷扔在了乱葬岗，死人堆里睡了一晚的老高，第二天还弱弱的啼哭着，当妈的不忍心，就又抱了回来。老高两岁的时候，村子已经破败不堪，饥饿使人们丧失了尊严，乱葬岗的尸体一天天在堆叠，老高的父母也在其列，饥不择食吃了野草根，中毒脸肿的看不见眼睛，就留下了两岁骨瘦如柴的老高，抓着门前光秃秃的树干，看着人们叹一声可怜。

十七岁时，唯一的亲人奶奶也去世，老高成了真正的孤儿，于是便跟着一群年轻人去了“外面的大地方”，年轻的老高身体弱，但肯吃苦，也算是赚了一点小钱，同宿舍的老大哥见老高年轻又肯吃苦，做事也勤勤恳恳不偷懒，便做媒将自己的侄女许给了老高，从此老高便有了家。“老高是个苦命人”，他说。

有了家庭的老高总是更加愿意工作，他说“家里还有人等我吃饭呢”，街坊邻里有事都愿意喊老高帮忙，老高也从不推脱，他总是乐呵呵的出门，乐呵呵的帮邻居搬东西，所以邻居家有什么结婚的喜事，也愿意喊老高来帮帮忙，把他当自家人。后来老高当了爸爸，龙凤胎，老高高兴的跟傻了似的，总爱抱着孩子跟人炫耀，“你看这丫头眼睛多像我。”满月酒上老高喝多了，抓着老婆的手，哭着笑着一个劲说：“要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让他们有爸爸，不要人欺负。”大家都知道老高的身世，在喝酒的时候闭一闭眼，把眼泪都藏进去。

老高更努力工作了。有了家的男人就有了铠甲，老高白天在外努力工作，晚上回家逗逗可爱的儿子女儿，在宝宝的咿咿呀呀中，老高想起小时候像野狗一样的日子，他觉得自己苦尽甘来了。然而上帝是公平的，什么样的人，便赠与什么样的生活。

孩子长大了，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读到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老高在房间里把他们的通知书看了一整晚，他不识字，只知道那红色的纸上有自己孩子的名儿，他们就要上大学了，和很多人一样，出人头地，有体面的工作，有幸福的家庭，会过上好日子。老高又叫了街坊邻居来，准备办一场酒席，他答应闺女，等他们毕业了他就不干了，让孩子们尽孝心。

酒席上老高又多喝了酒，他举着酒瓶大着舌头说：“我老高熬出头了，以后我就要享福了”，儿子女儿眼睛红红看着老高，想着这么多年真是辛苦这老头了。酒席散后，邻居开着新买的小车送老高一家回去，老高太高兴了，他的孩子们以后不用像他一样在泥潭里挣扎了，他太高兴，以至于在擦泪的时候忘记邻居也是喝了酒的。

车子撞翻了护栏，作为司机的邻居和副驾上的儿子当场身亡，他们流了很多的血，大片大片的鲜红，老高甚至都没有听到儿子说一句话，女儿和妻子也死在了前往医院的路上，她们没有等到进医院，或许进了医院也没救了，谁知道呢？老高断了一条腿，但总算是活着了。他花钱请人看着买了墓地，那人说这地儿风水好，能晒着太阳，不冷。老高喃喃说：“不冷就好，不冷就好，我闺女就怕冷。”有嘴碎的人说老高命太硬，不然为什么父母早亡，儿女也活不长久呢？话说的越来越难听，老高就像听不到一样办完了丧事，一言不发，只是每日都去祭拜，和他们说好多话，说他不干了，准备享清福了，说大学也开学了，听别人说学校很大，学生也很多，他总是自顾自说着，不顾满脸泪水，和呜咽的北风。

第三年的老高沉默的像个影子一样，沉默的上香祭拜，他擦掉了墓碑上的灰尘，看了看一家人的照片，轻轻说：“我来找你们吧，我该享清福了。”

老高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