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天冷，冷空气来袭。十二月的校园，到处一片萧条。教室旁边的园子里，几场冷雨过后，几乎一片死寂，仅剩下一丛丛毛发稀疏发黄的毛竹，一阵风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让人总是疑心外面又下起了冷雨，情不自禁地打个寒颤。晚自习后，我们从班级陆陆续续地往寝室走去，教室里因为人多，还有点暖和气儿，一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冷风迎面一吹，浑身一抖，感觉整个心脏收缩起来，供血严重不畅。
岂止是供血，供暖更是严重不足。我们一般在下午五点多就去食堂吃饭，食堂也没有什么好菜，大家普遍吃的都是水煮青菜，加上四两米饭而已。学校食堂没有饭厅，不提供就餐地点，大家都是拿着搪瓷缸子或者搪瓷碗去食堂打好饭就端着往回走。有的同学边走边吃，到了寝室，饭也差不多吃完了，再倒点开水，连喝带洗碗，完成了就上教室去参加晚自习。能喝上开水也不容易，当时一中的开水房就在我们女生寝室的旁边，只有一个小小的水房，水龙头只有六个。下午放学打开水的场面很壮观，各寝室都是高手上场，合作打水。先派一人挤进人堆，手上最少是两只开水瓶，最多能拿六个，见缝插针，辗转腾挪，装满水后，再递给外围接应的同学。打开水耗时费力，但同学们还是不屈不挠地奋力拼搏，因为下了晚自习，肚里没食，浑身冒冷气，全靠那瓶宝贵的开水支撑。不过对女生寝室来说，除了开水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格外让人期待，那就是十点多后，外面走廊就会传来卖糖饼子的吆喝声，大家就赶紧打开门，确认那个卖糖饼子的小女孩现在在哪个寝室，发现她靠近自己的寝室时，就一起探出头，招呼她来自己的寝室。
八十年代的县一中，女生寝室还在教学楼的旁边，中间隔着一个园子。那园子我们从来没有进去过，能在外面看见的就是毛竹和一些灌木，似乎也没看到过园子里开过什么花，但春夏草木很茂盛，我们在上课的时候总是听到悠长的蝉鸣。女生寝室是一排平房，寝室两两对开，一边靠近园子这侧，一边靠近通往食堂的小路，中间一条过道。这样的设计应该是为了节约地皮，因为除此之外，根本找不到优点。采光通风都不好还不说，尤其是中间的过道，常年积水，都得用砖头一块一块地垫着才能行走。记得当年我接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兴奋激动的很，报名的第一天就来到学校，当时是二哥送的我。我们按照别人的指点，找到了寝室。一走进女生寝室，就感觉钻进了一个防空洞，廊道幽深狭长，只在远远的另外一头透出一束光来，经历了一个暑假的空闲，过道没有积水，却弥漫着浓重的霉味。二哥帮我把小木箱放在铁架床上，铺好席子，又去打水帮我擦洗床架。寝室里就来了我一个，窗户透过的光穿过铁架床的空隙，照在中间的那块空地上，发黑的水泥地面显得更粗糙，墙壁也透着年深日久的暗沉，靠近窗户的地方一道道发黄的水渍，纵横交错。不久来了一个室友，她妈妈一边帮她铺床，一边用手摇晃铁架床，似乎担心这床会散架。上铺没有护栏，开学不久就发生危险事件，一个住上铺的同学迷迷瞪瞪地掉了下来，幸运的是没有摔伤，只是把紧靠床铺放的塑料桶砸了个骨折。开学后寝室一共住了六个人，三张铁架上下铺呈品字状摆放着，其中的一张把窗户挡得严严实实，所以寝室即使是在乾坤朗朗的大晴天，也显得幽暗阴凉，但是真正到了夏天，却又因为不通风而闷热潮湿。铁架床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床宽不过一米，没有床板，仅仅是铁条做成的方格，上面铺上我们自带的草席，有的同学上面再铺上褥子，也有同学即使冬天也没铺褥子，一床大被子，垫半边，盖半边，不过大家都常年挂着厚实的蚊帐，以图一个小小的个人空间。熄灯以后，蚊帐里陆续出现烛光，姑娘们靠着自己的小木箱，就着烛光看书学习的剪影映在蚊帐上，美轮美奂。
卖糖饼子的小女孩终于来到了我们寝室。她的到来，成了我们一天学校生活的最高潮。她个儿不高，看年龄应该有十二三岁，穿着灰色的不合身的宽大夹克衫，手里提着篮子，头发总是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一张不大的方脸被冻得乌青带紫，长着达康书记一样的欧式双眼皮（那时候叫三眼皮），眼神总是显得有些惊疑，跟人说话的时候微微张着嘴，定定地看着你。她卖的糖饼子是麦芽糖做成的，有手掌心那么大一块，上面撒了芝麻，不太甜，但是很香，成了我们晚上最主要的美食和精神寄托。小女孩脾气很好，常常把装糖饼子的篮子放在我们哪个下铺同学的床上，任我们挑选。按道理，买个糖饼子还有什么好挑选的，可是，不，对女孩子来说，世上就没有不需要挑选的东西：买笔记本要挑封面图案，买圆珠笔要挑笔杆颜色，买毛巾要挑颜色和图案，买袜子要挑图案和颜色。去食堂打饭按说没得挑了吧？但，不，要挑排队的窗口。因为有的师傅很厚道，给的饭菜分量足，有的比较刻薄，搞不好还特别给你少打。所以，小女孩手里的篮子，不仅给我们解馋，更给姑娘们创造了挑选的权利和乐趣。有的同学眼睛特别毒，她只用眼睛就能迅速在小姑娘的篮子里挑出最大、最厚、芝麻又最多的糖饼子来，不得不说这个是天赋，因为你总不能拿手在人家篮子里一直翻腾吧？尽管小姑娘无辜的眼神你可以忽略，但是寝室里还是会有人翻着白眼提醒的：买个糖饼子你都挑半天，将来挑对象你要挑多久？有的同学气定神闲，一边跟小女孩聊天，一边寻找合适的糖饼子下手，不动声色就挑好了；当然也有放弃挑选的，特别是已经窝在上铺床上的，直接让小女孩或者下铺的同学从篮子里随便拿一块糖饼子递给她就行了。就这样，我们闹闹哄哄地选半天糖饼子，然后再付款给小女孩，小女孩用皴裂的手整理好篮子里的糖饼子，小心地把大家给她的现金或者菜票放进夹克的口袋，拉开门走出去。立刻，对面寝室就有同学在喊：“卖糖饼子的，来我们这间哦！”卖糖饼子的小女孩推开门走进去，寝室里的姑娘们立刻上演同样的挑糖饼子、吃糖饼子的美好剧情。
很多年过去了，当初眼睛毒的姑娘成了精算师，当初不动声色挑糖饼子的姑娘成了领导，当初翻白眼的姑娘成了老师，当初不声不响放弃挑选的姑娘啊，你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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