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好早饭
寒鞘
没有免费的鲜肉大包吃了。
一个多月的封楼生活过得十分缓慢,如果说有甚么还能给人些许慰藉的物什,那便是学校免费供应的一日三餐了。种类品样无所谓,我本身不是个挑食的人,但每日早晨送来的包子,却着实令我头疼过好几天。
我不吃包子,这源于大一时候的一次肠梗阻经历,彼时我在晚上痛得上吐下泻十几回,半夜两点左右自己跑到校医院去瞧病,甚至在拍片子的时候,还抱着医生桌旁的垃圾桶吐了两次。待得护士为我插上吊针,肠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我躺在病床上甫一恢复思考的能力,就将一切过错归咎于晚饭吃的几个大包子上面。那几个包子的馅料虽然早已被我呕出,却在我的脑海中深深地划了一记——三鲜馅和梅菜馅,下次仇人见面,自己可不能嘴下留情又吞进去了,不!为防万一,我以后再不要吃包子了!
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包子又是什么馅。我将塑料袋中的鸡蛋掏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捏着包子将其掰开,里面纯肉馅的热气冒到了我的脸上,仿佛是在诱惑我。学校食堂的早点应当信得过,况且我也不大愿意去啃那硬邦邦的冷面包,更不愿意饿着肚子。我壮着胆子一大口咬了下去……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仇视包子之人,多了一个鲜肉大包爱好者。《小花旦》里的阮巧星每个早晨会咬着鲜肉大包从雾气中出现,一边吃一边走到自己的巧星美发屋。而我每天在宿舍开始工作之前,也要去楼下拿取同套间的七份早饭,再回转自己房间,三口两口将包子吞下,让抱怨了一个晚上的肠胃与鲜肉、面皮来个热腾腾、软乎乎的拥吻。不过食堂送来的包子倒也不尽皆是鲜肉大包,间或有些菜包、胡萝卜包,到了允许出门买饭时花样则更加繁多,甚至我还买到了木耳包和酸菜豆腐包,尽管这些包子在早晨统统冒着热气出笼,但我仍是怀疑它们的前身是昨个儿晚上的残羹冷炙。
包子们馅料各异,但落了肚儿里,倒也差不太多。就如每天的科研工作,看的论文不尽相同,跑的代码也有所修改,但困难仍是那些困难,依旧像是在茫茫大海上孤独地航行,甚至比康提基号更甚几分——起码他们还可以利用六分仪和罗盘确定准确的位置,而身处科研之海的我,却连自己使用方案的可行性都很难保证。依稀记得之前看过一则关于清华研究生毕业去高中教书的采访,在那些同学看来,教书只是在前人的道路上走来走去,永远不会出岔子,而科研却是要去无人区跋涉,自己开辟出一条道路来,这过程中的心理压力与艰难险阻自然远甚于前者。
我不曾给高中学生上过课,但就“做高考题目”这件事上,我感觉还是无甚压力的。高三的那个寒假,每天早晨八点左右从被窝中挣扎出来,提上装满了课本试卷的书包下楼,去往公交站牌的途中再买上两个腊汁肉夹馍和一个鸡蛋,进到18路公交车里坐下,一边嚼着浸有汤汁的馍一边向外探头,冬日的朔风从窗缝中透了进来,却很难穿透温暖的车厢。转回头来,身旁往往也会有几个年轻人在吃着董记煎饼、鸡蛋灌饼或是里脊肉饼,让我的咀嚼声在车厢中也不至太过孤单。大伙儿的神情也都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什么忧虑。车辆偶有些颠簸,不过这倒没什么,这是大家都熟悉的18路,纵使途中会有颠簸和堵塞,它仍然会如时将我们送到终点站,我对它无比地信任。将最后的半拉鸡蛋塞入嘴中,我叼着热牛奶的袋子,将头依靠在一旁的窗户上,闭上眼睛如此想着。那时的我并不忧心自己会解不出来题或者高考考砸,因为我知道我,寒鞘,已经有了解答高考题目、完成高考试卷的能力,唯一欠缺的,只是将自身知识运用熟练,再进一步减少自己的失误。而当下应该做的,就是把这顿早饭好好吃完,为今天从九点到十九点的鏖战储备好体力,然后到图书馆找个位置坐下,把每一道题都认真做好,做对的无需关注,做错的、不会的要记录下来,认真分析原因加以改正。我就如这辆18路一般在道路上前进,很安心,又充满了动力,只要在努力中静待时间过去,再睁开双目,面前便是终点站省图书馆了。
高中时候的生活苦则苦矣,心中却从未有过畏难,每一日都是消消停停地吃完早饭,再充满热情地开始一天的学习。上学时陪读的母亲做的早饭也甚是丰盛,有时是自己烤的切面面包夹火腿、鸡蛋和生菜,有时则是扬州炒饭配上热牛奶,要不然就是炸饺子或者炝锅西红柿鸡蛋面……从某个角度来讲,母亲准备的丰盛早饭,亦是我每天起床努力学习的一种激励,它作用于我即将开始工作的一天之始,将一份新的热情灌注进来,使我平添了一些面对困难的勇气和动力。
我好吃早饭,吃好早饭的习惯便自此养成,尽管本科上学时候无法再感受到母亲的味道以及家乡的温度,但成电的学子食堂也给了我一份异乡的慰藉——一个适用于全国人民早饭的鸡蛋,一块南瓜饼,一碟红方豆腐乳,一碗稀饭,还有那个我至今仍不知道是甚么馅的肉饼,这五样东西贯穿了我整个大学四年,甚至窗口打菜的阿姨都认识了我,我来时只消一句“一样”,她便摁出5.7元的收费,再飞快帮我配出那份熟悉的早饭。当然,四川人的早饭种类也同样繁多:早就熟悉的面条米线,用来就稀饭的泡菜,从未在北方吃过的锅盔烧麦……虽然看起来很可口,但我也懒得去尝试那新鲜玩意儿,就着最后一点汤根把嘴里的鸡蛋咽下去,用纸巾抹抹嘴,站起身来,该去上课了。
上课不会让人畏惧,但建模比赛则不然。那应当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大的压力——三天时间、一道异常复杂的题目、三个人完成二十页的论文报告。时间很紧,任务很重,但最关键的是,我并不确信我有足够的能力去完成这件事,它更类似于舍弃了罗盘和地图直接去大海上航行,前途全是未知的,错误的代价也非常大:也许藉由星象确定的方向是正确的,你在逐渐接近最终的目标;也许你完全背离了正确的方向还不自知,知道检查了3遍代码,才发现自己建的模型从印度错到了印第安。
那段时间每个早晨我都起得很晚,早饭也不吃,随便从宿舍拿个面包或是饼干就往机房跑,原因无他,只是希望能晚一些睁开眼,哪怕只是十分钟的光景,我只想多十分钟完全放空、什么也不想的闲暇,只想再晚十分钟去面对那前路未卜的巨大压力。
其实那十分钟根本不济事,与其在床上辗转,还不如去好好吃顿早饭调整调整状态。
如今想来,彼时的自己还是太过怯懦、自卑,就如《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一般,明明“舍死的相迎”可以不分胜负,却非要“回头就跑,被萝藤绊了个踉跄”以致被妖怪抓住。但若是白面馍馍管够,这呆子又能“修成坚骨同天寿,炼就粗皮比铁牢”。看来这早饭吃好既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鼓励,让有些胆怯的人能早些从自己的庇护所中走出,勇敢地站到问题面前去应对它。
来上海读博士的这两年,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焦虑和压力,有赶项目DDL的焚膏继晷,有甲方华为专家的苛难与诘问,有模型解不出来的烦躁,有半个月的仿真完全跑错的懊悔,还有在学校封禁三个月的挣扎,但我自己知道,哪怕犯了错、走偏了路、浪费了时间,只要坚持着把事情做下去,总能回转过来,将工作完成。恰如手头这篇历时十个月完成的论文,我推了九十四条公式,做了两百多页的文献笔记,写了上千行代码,跑了几万个结果。因为我笃信它总会完成的,我已不再是那个畏惧包子的我,不再是那个因为压力而逃避早饭的我。这篇论文虽已完成,但修改和审稿的周期还很漫长,不过也没甚么要害怕的,后面的事情,不过是每天吃好早饭,再认真完成每个工作日的任务罢了。
又是一个新的早晨,四餐的鲜肉大包腾腾地冒着热气,虽然不再免费,却仍是那么可口诱人。睡醒的人们纷纷从宿舍中出来,向食堂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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