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她没有味觉。
天生如此。自从可以吃除了母乳以外的食物以后,各种“宝宝快来,这个XX香香的”或“哇好甜的要不要来尝尝看”等诱惑对于她只是那么一句与其它祈使句一样普通的话而已,并无实际意义。并且在小于会说话的年纪之前,回应这些句子的只有一个会扭曲成大大问号的表情和迷茫的眼神。
但是她每顿饭都吃得很好。不挑食。当然,也没什么真正喜欢的。
一直以来支撑她感受美食的只是嗅觉。用鼻子闻过,就算尝过了。
【贰】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喜欢的味道。哦不,是气味。
比如小时候平房烧炉子的气味。新添了煤块的气味,有时还伴着噼啪声。是煤块欢愉地为她歌唱。因为毕竟,它燃烧的气味是有毒的,一直被人类所排斥疏远,除了她,唯一一般。她往往都要像狗狗般连续小嗅几下,就像知道多久以后的确不再能闻得到这气味似的,在炉边傻傻细品,直到久一会儿家长喊她离炉子远点当心烫着。
一来二去她居然练就一个本领:能“闻”得出这批煤的优劣来。比如“这煤烟大,而且烧不透”,大人们就知道这煤经烧,适合压炉膛,能省着用,不过多留点窗户缝,以防中毒。比如“这煤气香,不呛,易生,多买些吧,到大年夜能把屋烧得暖洋洋红彤彤”……
完美的东西就是任何一项都具备,但哪一项都不是最好。
不像她,少了某样,其它就必有一样是最棒的,无人企及的。
她说烧暖了的屋里也有种气味,很温暖,像怀抱。虽然她几乎不记得怀抱是个什么感觉。这“怀抱”的气味能让鼻孔里都放松下来,只想放慢呼吸的脚步,随你睡觉。
她家隔壁是她的小竹马。在那个年代,那片居住区,家中该属较为讲究的那种。一个小小子儿,又不是姑娘家,她妈妈还专门给他买了孩子搽的护肤品。俩人每天上学路上,她都会主动去牵小竹马的手。不为小竹马是个讨人喜的小鲜肉,只为那一手的脂粉香。而她没有。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复杂的花香,或者还有什么根本没见过的果子的香?甜丝丝亲切切,沁人心脾,她觉得那深深嗅一鼻子,可得一整天都会神清气爽,学劲十足。
后来她又爱上温水洗过的毛巾。湿漉漉不要拧干透,最好还有点温。她说。把毛巾敷上双目微闭的脸,先气沉丹田,然后双肩带动身体挺拔伸展,气息缓缓,就自动纳入这一股股温热的水汽,鼻腔里的小草如淋甘露,争先恐后地生长起来。水汽继续深入腹地,真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她的嗓子似乎“尝到”了雨露般的清泉之味。香甜怡人。此后她期待三八妇女节的到来,因为届时妈妈单位会以毛巾(也总是毛巾)作为福利发放两三条,她会甜甜地问妈妈要一条留给自己,再不许他人用(原本家里大人小孩都共用一条)。
长得大点了会在放学后跑去自家的棉地里给爸妈干活。棉花垛子一点点摞起来,因为铺排太大,到夜里也不会收。但怕偷啊,于是人也就睡在垛子里。按说小孩子们都应该回家去睡,因为第二天还要起早上学。可她呢,呵,自从躺进去了一下下,——她的鼻子又倏地开启了非人功能,像发现了新大陆:这个就是太阳的味道吧?啊哈!……
有一样东西,是将来定会消失殆尽无处再寻的。不知如今还有没有?就是暖水瓶的木头塞子。那个木塞一般是软木树皮加工而成,质轻,耐水。但总有一种木质的气味是多久也泡不去的。自从自己能端起暖水瓶倒开水,她每回倒水喝都要拿起来闻闻,即便大人们都莫名其妙还时有呵斥也不管。还闭上眼,说嘘!我在原始森林!
大学时有一个要好的学长,写得一手好字。虽然她笔下也不错,但还是对人艳羡不已。每每相遇都要让其在自己的笔记本哪怕只带的是草稿本上写几行。学长自谦,几番“赐字”之后渐渐疏远。后来她再见得学长,发现手中钢笔已不再相识。原来是学长新交了女友送了新的。旧的呢?不知所踪。她遗憾。再也不求字。很久以后她想起此事还怀有羞赧之情,因其实不全是歆慕学长,更多是因为学长的钢笔水气味很好闻,于她的鼻子来说,那简直可称作是罂粟,又好看,又上瘾。
哦,生物的共性,难道真是优先满足生理的本能?她不遗憾可能的恋爱,却遗憾一只钢笔。
【叁】
可是,她还是成了剩女。因为——她的鼻子虽有那么能耐,却——长得太难看了。小时候也就罢了,要嫁人当新娘子,就有点有碍观瞻了。相了许多亲,都没相下。最终有个好人,——她觉得他真是好人——愿意与她结婚。不过先去把鼻子美化一下。手术费他出。
最后她跟这个最终定下的人去把鼻子变美了。她看见了变美的自己不知说什么好。多的还是感激。
但是不幸地,多天以后她发现,她失去了嗅觉。
所有味道都消失殆尽。
很多东西如今都可以记录,如物品,如影像,如声音……唯有那些消失的气味,也许只能永远留在脑海,像遁形于荒野的灰烬,无人知晓也无从可循。
她突然觉得像变了色盲,所见皆是黑白。
【肆】
再多久以后,你会发现某个角落有个素得不能再素颜的女子,除了有只漂亮的鼻梁,其余全如灰尘般空洞,再没有温度,也没有色彩,就是那个——她。
【谨以此文献给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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