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曾回家,躺在床上竟然久久不能入睡,而窗外是空旷的夜。远远打破这的,是刺破黑暗的、急促的汽车声。我正惊叹着这声音之大竟然可以传播到这乡间小屋,忽而又有一阵似有若无的钟声飘在耳边。屏住呼吸听去,确是沉沉的钟鸣之声。
上一次听见这钟声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那时我还睡在祖母垫着厚厚毛毯的床上。祖母在那头,我在这头,晚上她喜欢拘着我的脚丫子藏在腰间,而我躲在重重的铺盖下,在祖母点亮的圣灯微弱的光亮下眨巴着眼睛听那遥远的钟声。
那时我以为是神秘的召唤,脑子里以为敲钟的大概同《西游记》里贪图唐僧袈裟的老和尚一个模样,而那寺庙大概也是斗角飞檐,落满一地枯叶。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钟声源自“九曲水”的寺庙,而在我眼里,“九曲水”这个地名指向一方神秘之地。
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是去九曲水烧香拜佛的日子,但是在我这个信奉耶稣和圣母的家族里,去九曲水往往只是为了游玩。记忆中我每年都在期待甚至渴望着去一趟九曲水,但是真正踏上那方土地也就寥寥几次。所以在我眼里,九曲水一直是遥远的、神秘的,是与我每日生活之处截然不同的。
去九曲水的路遥远而坎坷,记得那时我紧紧跟在家里大人的身后,脚下是窄窄的乡间小路,小路的边缘长着矮矮的、郁郁葱葱的野草野花,路中间是更窄的、坚实的泥土,偶尔露出几块半嵌的石头,却也早就被千万次的踩踏打磨光滑。走这样的小路一定要留心脚下,一路小心着,不然很容易就被那些石头给绊一下,又或者直接被眼前的景色迷了眼睛,一脚踏进别人家的田里。这个时候大人总是转过身来小声吼一句:“快点起来!踩到菜了!”他们知道这田里泥土松软,哪里摔得着孩子,倒不如心疼那好不容易长得喜人的菜畦。
不过一会儿,原本平坦成片的田地突然被连绵高耸的沙石土堆截断,那土堆在这平原也巍然成山,长出点点绿意,又是连绵不断,望不见头也望不见尾,如左右两条长龙长眠于此。每个居住在这里的大人最怕的就是小孩子爬上这些小山包,因为左右山包之间就是一条人工河,河岸到水底也是十几米的落差。而过河的桥却仅仅只是一面水泥板,两边没有一点遮拦。每每走到这里,大人总会将小孩子紧紧牵着,那些稍大一点的孩子也只得在大人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走路。
这段路对我来说还算是熟悉的,但是过了桥就似乎是另外一番未知的天地。走不远就要开始爬山,山脚下一户人家的火砖墙就砌在路边,走过时总会惊了里面的狗,引得一阵滔天犬吠。我总是吓破了胆,急匆匆往前冲,心里又担心着那狗要是冲出来就完了,大人说:狗咬你,你就不能跑,不然它更要追着你咬,你要猛地一蹲,这样狗以为你捡石头打它,自然就会吓跑了。这话究竟是对的还是仅仅是安抚我受惊吓的心,我不得而知,活了二十几年也没有机会实践一番。
躲过了火砖墙那边的恶犬便要开始爬山,山路也比较陡,被人们踏出了乱糟糟的阶梯,两边荆棘倒是长得茂盛,遮了日头,冷得鸡皮疙瘩也会起来一点。有时石头上会有一点流水爬过,不远处肯定有着水沟,也肯定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打死一条蛇,尸体就这样赤裸裸搭在荆棘上,那场景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儿时的噩梦。
也不知道要路过几个水沟几户人家,等到大人说:九曲水到了!我开始莫名兴奋,就像是马上要揭开她的面纱,内心的激动似乎要喷薄。可儿时的我并不会欢呼雀跃,也不知是顾忌什么,或许担心不听话,下次大概就不能来了罢。
还没到九曲水,路上早就热闹开了,路的一边是田,一边是荆棘,那时人们大多骑着摩托车,虽然小,但是人多了,车也多了,倒是总会堵在路上。路边上往往会站着一两个卖小玩意儿的人,手里持着大大的木架,上面一栏挂着竹编的小香囊,浸了廉价香水,闻起来倒是不错,下面一栏是密密麻麻的细红绳,每根上都坠了一块绿油油的“玉”,大多数是十二生肖、佛爷和观音。我总想着去仔细翻一翻,可稍一停留,大人就走远了,于是恋恋不舍望了一眼,作罢。
九曲水其实是个大地名,但是因着这每年一度的活动出了名,于是也就把这活动之地叫做九曲水。在我们那,你说一句去九曲水,人们都会知道是去烧香拜佛睹庙会的这个地儿,绝不会想到别的。
于是在我眼里,九曲水就是这繁华的地方。树荫下小摊接着小摊,商棚接着商棚,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每一个小摊都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成堆的小玩意儿堆在你眼前,竹的篮子和木头的马,方形的汽车和圆圆的球,许多人蹲在周围挑挑拣拣,也不知道是谁一个恶作剧将仿的青蛇扔了过来,被砸到的人马上惊起一声大叫,连贯着跳得远远的,回过神来,笑着将那青蛇扔到另外一边去了。老板腰间别了个机子,嘴边挂着一个黑色的麦,时断时续,卖词倒是颇为顺溜。
印象中总会出现许多“套圈”的商家,他们在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分开摆上大大小小的陶瓷摆件,然后在远处拉上一条线,玩家就在那线外,手里抓了一把换购的塑料环,瞄准了往那些物件上扔去,套中或者挨上都是可以拿走那物。但是往往那些塑料环一碰到陶瓷摆件就被弹开了,或者好不容易靠在那上面了,却在众人眼下慢慢往下滑,滑倒底了往往离那摆件差了那么一两厘米,众人便是齐齐叹气惋惜。
我从来没有真正套过一个小玩意儿,记得邻居家的哥哥套过一个送给我,我也眼睁睁在边上看他换着姿势角度“发功”,却从来没有要求他给我一个环,也没有花钱去买十次机会。我清楚明白我内心坚信自己能够套中,但我也清楚记得我将这种欲望深埋于心,或许年幼的我根本藏不住眼里的渴望,但自欺欺人往往是我的拿手好戏。
除了这些变着法儿卖小玩意儿的商贩,九曲水往往也吸引了一批手艺人。我记得在某个不平的山坡上,有个长得高瘦的中年男人支起了一个小摊儿,简单的一张桌子,桌子后头是他的背篓。他站在桌子旁,桌子一边放着几幅成品画,另外一边放着各色的颜料。他从容铺开一张纸,拿起一块形如印章的方体,上面蘸了颜料,随手在纸上一划就是一笔,换个角度又是一笔,换着颜色换着角度换着作画材料,不过是短短几分钟,一幅金鸡报晓图已经呈现在看官眼前。若是客人有要求,那手艺人往往还要在边上提上一两句吉祥的话。这种画虽然便宜,但是却深受农家人的喜欢,就算意境有待商榷,就冲着吉祥的寓意也足够他们美滋滋将这画挂在墙上。
看了卖小玩意儿的、套圈的、作画的,往往时间也就到了中午,大人将小孩子领到寺庙背后的松树林里,捡了一块干净的地儿坐下,分了食便开始坐着慢慢吃,看着寺庙一方围墙里面连绵不断上升的香火的烟,而那焚香的刺鼻气味儿也不断往鼻子里蹿,就着馒头包子粉丝面条,一并吃了吧。往往吃完了,大人就要坐着闲聊,日头晒着,他们不愿意像小孩子一样到处探寻新鲜玩意儿。但是小孩子坐不住,得了允许之后在大人不住的叮嘱中往下跑去。
我藏匿在人流之中跨进寺庙的大门,偷偷瞄一眼庙宇之中供奉的神像,着实不敢靠近,于是随着人潮往另外一边去,那些人买了香和钱纸,开始还会点了香,三根一注,拜了几拜,到了后头人多了,也就顾不上这些虚礼了,站在远处“嘿”一声将一把香整个儿扔进旺腾腾的火堆里,象征性拜了几拜,意思意思也就过了。逃也是飞奔到阴凉处,那人的脸上往往会因为这火的热度飞上两朵晚霞。
看着时间往松树林去,大人也收拾着往回走去,来时路途漫漫,回去却是在一片闹腾中安全到家,到了家却是意犹未尽,想着想着内心还有些许委屈。似乎在我院子里头就可以看到田野那头、山的那边今夜狂欢的景象。偏偏这时候那些晚归的邻居在摩托车上兴奋道:“没去九曲水?今晚可热闹着!”于是乎,今夜注定要听夜半钟声,梦回九曲水了。
而真正梦想实现又不知道过了几年,那时和家人一起去却是坐了摩托或者小卡车,顺着干净的水泥路在田野间飞驰,坐在后座往往极好,小时候会坐在摩托车前面,扑面而来的风让人神清气爽,但往往不敢睁开眼睛,特别是夏日黄昏时分,一不小心就会有极小的飞虫往眼睛里钻。
坐在车上不多时就到了九曲水,我们把车远远停在树下或者周围一户人家里,那些人总是很热情,只消在院子外打声招呼,那主人自然会牵住狗允了来人的要求。
我以为这里定然不会是九曲水,记忆里的九曲水是要穿过田野跨过河,再翻上一座山,总要挂上一身荆棘看到几条死蛇听过多次犬吠,历经千辛万苦方才到达。然而远处热闹的人群和拥挤的小摊让我相信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九曲水,再次望去,人潮依旧赶着人潮,庙里的香火依旧烧得旺。可踱步前去感觉脚下的土地却稍稍一会儿就丈量完了,我记忆中那漫山遍野的小贩呢?还有茫茫的松树林呢?莫不是九曲水慢慢变小了?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耳畔便又荡漾起九曲水沉沉的钟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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