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家的讣告

老李家又一次在门上贴了讣告。

老李家上一次在门上贴讣告是十年前了，贴讣告的门还没换。外面一扇镂空雕花铁栏杆透风门，内里一扇樱桃红。外面那扇向外打开，讣告就贴在栏杆之间。透明胶带压着白色的纸，白色的纸上写着黑色的字。

今日某府有一桩悲事，家慈医治无效于某年月日归主怀抱，择定某日在某地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届时敬请亲朋好友，莅临执绋，存殁均感，孝子泣告。

天下讣告都一个样，无非是笔墨之间的真情多寡的区别。

十年前的讣告是老李亲家写的，写给老李闺女的。老李不识字，看着亲家端正怪好看的毛笔字，他背着手，弓着背，不说话。邻居看老李家客人多，要给老李拿塑料板凳，老李还是不说话，扭头进了家门。

客厅里一整面墙都挂上了黑布，是给老李闺女搭的灵堂。老李看了看遗照里的闺女，又看了看坐在遗照前的外孙女，努力回想闺女十几岁时候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壮年时候的自己好赌，好酒，烟不离手，开着拉煤车到处跑，挣钱了还给自己买黑色皮夹克和皮质八角军帽。帽檐压低，领口抬高，老李对于帅的定义就是自己。

老李真是一页书都没念过。

老李平生最自豪的事情是襁褓中的自己被当时有名的胡匪头子抱过，到现在那位胡匪头子还活跃在本地电台的评书频道里。老李每次在饭桌上提到这事儿都是神采奕奕，一颗咸炸花生米一口散打的高粱酒。咂摸咂摸两下嘴，老李板着脸告诫孙女和外孙女，不要吃鸡蛋黄，鸡蛋黄就是鸡屎。来，给我吃。

同样的，老李还告诫孙女和外孙女，不要吃鱼籽，吃鱼籽的小孩子不识数。来，给我吃。

老李特别能喝酒，喝完酒特别能耍酒疯。多少次老李当着孙女和外孙女的面和老李媳妇对打。夫妻之间不讲江湖手下留情的规矩，这次你来我往扫帚撮子拖把头擀面杖，下次礼尚往来麻将牌塑料板凳烟灰缸，分主题的干仗。负责收尾的一般都是老李媳妇，往炕头一坐顺着老李的直系家谱数落谩骂，老李闷头抽烟，时不时回骂两句呛声。

老李从来都不是讲究人，讲究人是自己的亲家，落魄的地主家儿子，正经的书生。

亲家不穿皮夹克也不戴皮帽，鼻梁上架着老李看着就头晕的眼镜，细细的框子夹着酒瓶底那么厚的镜片。亲家性格温和，不说脏话，职业是给未来的老师们当老师。两家家长见面的饭桌上，亲家慢条斯理的说，自己的老儿子是多么爱老李的老闺女，自己一共就这三个孩子，个顶个的争气，以后也和老李是一家人了不要见外。老李哈哈一笑，抬手就要把酒满上。

别了别了亲家，我不喝酒，我喝茶。

多少年后老李知道自己小知识分子的亲家撒谎了。亲家一共四个孩子，老三是个闺女，老李女婿排行老四。亲家的闺女年轻的时候走夜路撞鬼被吓坏了，从此以后就疯疯癫癫的，一不留神就跑到街上挨个饭店讨剩饭吃。

他咋能骗咱？挺好挺可怜的闺女，他骗咱干啥？

老李端着高粱酒碗，实在搞不清亲家为什么要藏着掖着自己的闺女。饭桌对面的女儿扒着花生，头也没抬的告诉老李，他家有家族性精神病，每一代男人生的闺女里，总有一个要得精神病。

也就是说，搞不好，老李闺女生的女儿，也要得精神病，看不住的时候也要上街讨饭吃。

妈了个，老李一句脏话堵在胸口，被女儿瞪了一眼，生生地咽了回去。

老李一直不明白自己和媳妇是怎么生出这么个争气的老闺女。老闺女长得秀气，内向，爱算数，学习不能说多优秀，但及其刻苦。老李闺女的人生一直是顺顺当当的，这个从镇里走到市里的老闺女，凭借自己的努力慢慢地站稳了脚跟，坐的是市财政系统的班，住的是市里第一套商品单元房。住惯了平房大院的老李，跑到闺女家参观。别人问他感想，他说，不好，太憋屈。

觉得单元房憋屈的老李，还是在闺女家住了几年。事业上升期的闺女被查出得了癌症，晚期，女婿通知家里人结果的那一天大家坐在沙发上哭做一团。脾气火爆了大半辈子的老李，双手握成拳头拘谨地放在膝上，抽抽嗒嗒的直掉眼泪。

老李和老李媳妇搬到闺女市里的房子，为了照顾闺女一家三口。女婿要上班，外孙女要上学，闺女还要人照顾，老李媳妇从早到晚脚都不沾地。早起做饭，中午做饭，晚上做饭，定时的给闺女擦身子，热毛巾敷肚子。吃完晚饭还要和新认识的老伙伴们走圈，锻炼。好像日子也没那么难捱。老李呢，老李每天早上开车送外孙女上学，回来坐在家里就变得沉默，吃饭，喝酒，看电视，一句话不多说。

老李车技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他头发白的早，头发白的好看。老李不再穿皮夹克了，穿上了内层有绒的棉大衣。棉大衣的领子立起来，配上老李银白的头发，精气神还是在的。

闺女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闷，倔。医生说她活不过第二个春天，闺女硬生生熬到第四个春天。闺女在她生病的第四年一开春，和冬往春来的勃勃生机走了相反的脚步。万物重新生长，闺女却再也起不来了。

闺女是在老李家走的。老李也早就不住平房大院而是搬进了小楼里。家里人一商量在老李家设了灵堂，闺女生前身后的亲朋好友来来往往，挤得老李胸口闷闷的。

打那以后，老李是一句多余的闲话都不说了。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仅仅出于求生本能。

老李年轻时候能扛酒的铁胃，也萎缩得不象样子。闺女走后的几年里，老李因为这个胃进了几次医院，还换过股骨头。老李最后一次进医院做手术，给肠子支了架，手术之后医生告诉老李家人，最多半年吧，最快两个月。每到这个时刻，所有的医生都是学习了先进科学技术的地府使者。

老李还是没撑住。冬天本来就漫长难捱，就像生命里的高潮低谷，总得给你使个绊子，时刻提醒你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是普通人都得生老病死。

或者过完由生老病随机排列组合，到死的一生。

走之前老李想到了很多人。父母，五个弟弟，以及从年轻时就一直爱慕的舅妈。老李想到了给闺女办白事时家里门上贴的讣告，以及亲家端庄好看的毛笔字。老李也想让亲家给自己写一份讣告，但是亲家早他几年先走了。老李还想到了媳妇。当初只是个扒火车逃饥荒的丫头，十九岁就嫁给了老李，操揽家事风风火火和自己打架拌嘴的媳妇，从年轻时候的不情不愿到成为自己下半辈子的绝对生命支柱的媳妇。要是有来生还和她过吗？

还是和她过吧。

最后的最后，老李想到了临终时的闺女。闺女张着嘴，身下淌着血，眼里却有光。那一刻她就像回到了中学时代，等待一场旅行，期待一次初恋，一切都像是回到原点。

老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