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粥纪事》(二)
八十年代读王蒙先生的小说《坚硬的稀粥》,为坚硬二字打动。儒雅的稀粥,水的身子,驰骋天下之至坚,造就乡村的骨殖。又何止是乡村的骨头呢?最近再次翻读,精彩的故事,正和现实契合,时代变迁,时光流逝,稀粥终是伴随我们左右,挥之不去,走之不远,稀粥刻在我们的基因里,与生活和生命遥相呼应。
早晨一碗稀粥点开一天的时光,清清爽爽,整天的舒适。陆游有《食粥》诗:世人个个学长年,不知长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陆游养生食粥,过去乡村人过日子食粥,相通处都是个生字。古人得妙法,今人又怎不去延续?稀粥寻常,寻常中却隐藏着生命、生活的真实。
民间有顺口溜说:先戒酒后戒烟,戒了稀粥没几天,亲戚朋友都来送,一行青烟上西天。调侃中,有许多的悲伤。稀粥清淡,又在人生命的最后关头出现,冥冥中似乎是种巧合,我们不是在生命之初,把稀粥当作乳汁吮吸吗?稀粥拥有草木之心,人和草木近呀。
和朋友们讨论“饮汤”的“饮”字,几乎是一致的意见,应为“银汤”,稀粥的精华在于汤上,“银汤”水银之色,素汤清和,养心静雅,非“银”而不能致远。真正的好,稀粥的表层,却是它内在的深刻。当酒而饮,银汤醉人。
奶奶九十六岁去世,临终前,希望能喝上口“银汤”。小小心愿自是得到满足,奶奶无疾而终,走得清清朗朗。奶奶去世时所处的年代,饥馑早已过去,她可以有众多选择,奶奶选择了稀粥,作人生最后的口粮。奶奶的心思,我能猜得透,稀粥是乡村的根本,她的愁绪丢在那儿了,要带着上路。
奶奶生于忧患,死于安宁,带着一腔稀粥走进土地深处,她应该是满足,人生的酸甜苦辣遍尝了,过程曲折,曲折得用了近百年的时光来描述。当奶奶在稻子的包被里,陷入长长的梦境,稻子们仍就扬花欢畅,将乡村的水声顶在头上,这其中包括着稀粥的涟漪之音。
许多年里,我总是欢呼新稻登场,在小城的一隅,煮上新米稀粥,严格按照乡村的做法,即便有了高压锅之类,还是火分三个段落,打开米粒,拉近它们的距离,让米的香气弥漫于斗室,如乡村的炊烟走散。我还会盛上一小碗浓稠的“银汤”抿口品尝,细啧一季的收成。当乡愁围着我萦绕,我会大声呼唤家人,用真诚去对待,一碗新米稀粥的深情。米香、土香,抑或青青草的香、炊烟香,都在一声呼唤和低头的品啜里呈现。
一年妻子外出,我带刚上初中的女儿在家,一天三顿饭,早餐最难安排。我换着花样做,面条、馍头、煎饺,但女儿终是吃厌了。我想到了稀粥,想到了粥锅鸡蛋。早晨早起,鸡蛋和米一起放,稀粥浓了,鸡蛋熟了。女儿吃得香甜,这可是农家的标准做法,竟打开了女儿的味口。鸡蛋有米的香味,而稀粥又有鸡蛋的鲜美,实在是可口。
女儿承接了一份情绪,只是深深埋在了我的心底一一我的眼中常有草田埂游走,一匹蚂蚱立在稻棵的枝头,弹腿踢破露珠。
这些年粥馆遍生,各种的派头,把稀粥打扮得花枝招展。吃粥时,我常不自禁发笑。乡村的稀粥简洁,白水煮白米,随遇而安。也有意外的,淘米时小鱼小虾偷嘴,跳进了淘米篮,而塘水中鱼虾混进缸中,稀粥中突然就有了外来客,吃进嘴里意外,但还是鲜美的吃进了,成为我们竖长横长的钙质。
原来营养稀粥我们早已领教过了,莞尔一笑,粥馆里的稀粥,缺了实足的调味品。鱼虾乱跳,草木青青,乡村的调味品,生长在自然里。
孙子出生七个月,可爱足足,吃得好,各种营养品迭加丰富,带着去看望我的父母。我的父母问的最多是给宝宝吃了什么,得知如今没沾过米粒,大为不满。在他们眼中,稀粥和银汤是最好的营养品。我想也是,瞒着女儿,偷偷的给孙子喂食,孙子小嘴吸吮,格外地贪恋,个中滋味,对孙子、对我,似乎都不是米的香味能表达的。
稀粥有风,东西南北皆有粥,我对粥字,有了新领悟,米边两张弓,弓满拉动,米开花,方有粥。古人造字深邃,稀粥要品。
2017.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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