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写戏曲中的女子，第一个就想到《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她始终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不同于才子佳人的故事里让人或喜或爱、或嗔或怜女孩子，李香君以一种独立的严肃的决绝而又抗争的姿态于万花丛中卓然自立，在那个乱世里展示出一个女人面对世界的勇气、坚守和失望。
（一）
在传统社会里，女人参与到政治，大半是因为男人。而在这样剧本设定中，不管是政治，还是男人，对于女性都是不够友好的。《汉宫秋》中汉元帝迫于匈奴的威胁，在对文武百官的怨怼中，还是忍痛送王昭君和亲。《梧桐雨》中唐玄宗在马嵬之变选择缢死杨玉环，秋雨梧桐叶落时，唐玄宗的在西宫的惆怅，说不清到底是缅怀逝去的爱情还是往昔的繁华。《浣纱记》中西施嫁给吴王夫差，固然有家国大义在前，但是更多还是出于对范蠡的情感，而她最终的人生指向也是和范蠡归隐。她们的路，崎岖也好，幸运也好，都是男人为她们选好的路。
李香君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杜牧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河畔，尚未梳栊的李香君随着乐师苏昆生学唱《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启。操纵命运转轮的，是阉党余孽阮大铖。
阮大铖和复社文人之间的矛盾早已公开化。在南京，人人喊打的阮大铖屡遭复社少年的羞辱。他去文庙丁祭，被痛打；他借戏给复社少年观看，被痛骂。这时，与阮大铖有旧交又与复社文人有交情的杨龙友送来了解药：要想不被复社文人怼，最重要的就是搞定在复社文人中说得上话的侯方域。搞定侯方域的方法，最重要的就是投其所好，送上一位美人。至于美人，最恰当的人选就是色艺皆精的李香君。
美人计历史悠久，成功率极高。在阮大铖和杨龙友的计划中，他们或许考虑过侯方域的态度，或许考虑过其他复社文人的想法，却从没把李香君当做变数。
恰恰是李香君，扭转了这个故事的走向。
（二）
有了杨龙友的大力游说，加上其他人的推波助澜，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顺利完成梳栊的仪式。次日清晨，杨龙友赶来道贺，说明梳栊之资原出自阮大铖，目的则是请侯方域代他向复社文人分辨，以图交好。志得意满的侯方域并没有意识到这里潜在的危险，李香君却慨然“却奁”：“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杨龙友讪讪而去，李香君的行为也得到复社少年的尊敬。他们夜半同去游船，谈诗作赋，挥斥方遒，吓得偶遇的阮大铖歇歌息灯仓皇而窜。那月，那船，那歌，那赋，那短暂的欢笑，必定在漫长分别的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重新缠绕在心头。
当时的南京，在莺歌燕舞背后，也笼罩着战争的阴影。为了阻止左良玉引兵南京，侯方域伪托父亲侯恂之名修书一封，劝其退兵。南京之围虽解，修书之事却成了侯方域私通左良玉的罪证。阮大铖终于得了机会，欲除侯方域而后快。还是杨龙友从中周旋，建议侯方域投奔史可法。新婚燕尔，整理行囊，擦干泪痕，转身而去。
这一转身，便是一辈子。
（三）
侯方域离开后，李香君立志守节，不肯下楼。她在等待侯公子的归来，尽管在心中，她也“知离合悲欢分一瞬，后会期无凭准”，但总还是要等下去。只可惜，她等来的是另一场灾难。
甲申五月，福王即位，南明建立，天下大乱。曾被厌弃的阮大铖得到弘光皇帝的重用，听得同乡田仰欲以三百金寻一美妓，又想到了李香君。
李香君自然是拒绝的。田仰却借着相府的势力，差一班恶仆硬来娶亲。众人强着香君梳妆，香君却一头撞墙，血喷满地，溅了白沙宫扇。这宫扇，本是侯李定情信物，上面还有新婚之际侯方域的题诗。就着血痕，杨龙友添些枝叶，作折枝桃花，点染为一柄桃花扇。
以血为誓，抗争本已告一段落。然而，发现鸨母李贞丽代嫁的阮大铖，又找到了李香君。这一次，是让李香君给马士英等人陪酒。“骂筵”一出，李香君拼着一死，大骂：“拆散夫妻惊魂迸，割开母子鲜血涌，比那流贼还猛。”可在这些大人物眼中，娼妓之贱，无需介意。随后，色艺俱佳的李香君最终还是被选入深宫，充当内廷女乐。
香君入宫，与侯郎隔绝，天上人间，再无相见之日。
（四）
南明还是亡了，兜兜转转，李香君和侯方域终于在白云庵相见。两人取桃花扇同看，恍若大梦一场。经历生离死别，经历国破家亡，男女情爱最终被张道士点破：“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两人猛醒，各自修道而去。
而经历了这许多的李香君，还不到二十岁。
许多人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历经劫难方可重聚，怎能因道士的一句话就此抛却尘缘？
孔尚任说，这部剧的宗旨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 侯方域之于李香君，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理想。在最爱的时候，她依旧保持清醒；在最苦的时候，她执着地选择坚守；但理想破灭了，她该如何自处？“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她最终的选择是与明朝殉葬。
喜爱李香君，因为美貌不再是女人的工具，不是用来生育，不是用来装点，不是用来谄媚，也不是用来复仇。见识、胆量、勇气与通透，让她和所有的美女不一样。她就那么活生生孤零零地与这个世界碰撞，而最终她还是她自己，不曾让自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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