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是一个农家的女儿，在修道院受过贵族化的教育，她瞧不起乡镇医生的丈夫包法利，梦想传奇式爱情，可是她的第一个情人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乡绅，第二个情人是个自私怯懦的见习生。她的偷情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倒是给投机商人造成了可乘之机，是她成为高利贷者盘剥的对象。最后她债基如山，无法偿还，丈夫的薄产早已被她挥霍殆尽，情人又不肯伸出援手，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好服毒自杀。
这是李健吾先生译本《包法利夫人》封底上的简介。看过的简介中再好也没有了。
刚读完《包法利夫人》，还很热乎，说不上多喜欢，但我赞叹。一部杰作是应该被耐心对待的，哪怕我这位读者的水平不高，虔敬之心总该有的。就像前阵子胖老师微博上写的关于保罗·加斯科因的小故事：那是加图索初到苏格兰，凯尔特人要求球员正装出席训练的规定正让意大利人无所适从。加扎主动带他定做了几套西服，并且佯称这是俱乐部提供的，自己为队友掏了腰包。本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小故事，印证了我们印象中加扎有点孩子气的、纯真的一面，也通过两位传奇球员的交往丰富了我们对足球和人性的认知。但是胖老师在结尾的评点却把这个故事拖回了庸俗和野蛮中：想不到加斯科因酒鬼外表下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这种偷懒的、有心窄化的见解自然也没有放过包法利夫人。在众多的评论中，她被粗暴的概括为不安现实的、渴望白富美生活的、善于作死的女文青。本来女文青被黑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但是我看不惯这种残暴方式对福楼拜这位巨匠呕心沥血的辛劳的抹杀和调戏。而这种评价方式甚至不能被称为一个应该被规避的暗礁，它简直是横垣在冰封湖面上的一大坨屎！
1.艾玛
纳博科夫说，任何一个杰作中的人物都是一种象征。
在对艾玛的评价中，有一种观点经常占据着最大的声量：艾玛是死于浪漫小说。朗西埃对这种说法给予了有力的回击，他指出，艾玛和堂吉诃德不同，她绝对没有达到人戏不分的地步。说她的悲剧源于浪漫小说式的幻想是不对的。
她是所有传奇小说里的情人，一切剧本里的女主人公，任何诗集泛指的她。
花式夸赞女性的美的句子里，这句虽然笼统，但揭示了艾玛这个人物的典型意味。艾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美貌、风流、纯真，但又擅长操弄（或自以为擅长）男人的心。从她诱导查理劝她学骑马又劝她学琴进而促成两次偷情的操作来看，她还具备某种智慧，只是比较散漫，只在恋爱的领域才会变得例无虚发。
虽然福楼拜多次描绘过艾玛沉迷其中的那种浪漫小说的境界，但艾玛并不是在浪漫小说的澡堂中潜泳触礁而死的。小说中反复提及了艾玛性格中有一种实用性的倾向，就连为查理打领结，都是为了自己的愉悦：
她是狂热而又实际，爱教堂为了爱教堂的花卉，爱音乐为了歌的词句，爱文学为了文学的热情刺激.......
在欺骗她感情的乡绅罗道尔夫跑路以后，艾玛一度喜欢上了哥特教堂，极力从中寻找到能抚慰自己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很快破功了，但至少说明艾玛是一个聪明人，她虽然遭逢不幸，但这种不幸绝不是愚蠢所致。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在与查理的婚姻进入倦怠时期，艾玛有了身孕，她渴盼得到的是一个男孩，去享有浪游天下的自由。在遇到罗道尔夫时她问道，您怎么会不幸，您有钱又是男子，怎么会不自由？而当时的艾玛怏怏不乐，对于自己所求的东西，表面上已经绝望了，但随时都在翻涌。由此可见，艾玛想要的是自由。
只不过对于艾玛来说，她的自由来源于爱情，她的自由须由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来支撑。在艾玛的两任情夫中，她没有特别偏爱哪一个，哪一个的离去和背叛都会让她心碎，但福楼拜偏偏安排了他们俩轮替出场。爱情降临的时候她立马投入到了极端的狂喜中，与其说她为爱情而活，不如说她为爱情的理念或者理念之中的爱情而活。
知道了艾玛为什么而活，那么她为何而死？
艾玛了解自己的匮乏，但她很快找到了武装自己的道具。艾玛终于没有去巴黎也没有去热那亚，这俩都是过于遥远的概念。钱是饮酒止渴的办法，用钱供养爱情，用钱铺底自由，让艾玛容光焕发，整个人都年轻了起来。这种狂热的、浪荡的风韵让她更美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一度认为自己唾手可得的幻梦突然破灭。艾玛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她像一支火箭一样不顾一切地推进，而就在这时赖昂、罗道尔夫、勒乐们忽然撕下了温情脉脉、通情达理的伪装，将狰狞的面目刺向艾玛，她当然受不了。
艾玛并不生活在虚幻的浪漫中，但她确实是为这虚幻的理念而活。作为一个乡村姑娘、小镇主妇，她在隔绝中长大，只能机械地从外物中提取自己的需要，去接近自己的理念。然而她对已经深刻改变的世界一无所知，面对她的情人和债权人，双方的关系又是何其的不对等，她没有社会资源又没有社交手腕，她苦苦接近着年轻时与子爵共舞的梦幻，却忽然暴露在如狼似虎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一点点浪漫的气味都会招惹野兽豺狼，它将被瞬间吞吃，几无生还的可能。
即便艾玛知道破产并不是末日，她理念的末日都已经到来了。
2. 浪漫
刚刚开始阅读本书，尤其是读到艾玛与赖昂初次见面时天涯海角觅知音式的对话，我开始疑心福楼拜对浪漫的态度。众所周知，福楼拜在文学史读本中的形象是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开宗立派者，也是这股文学思潮兴起以来首屈一指的代表作家，这似乎给了很多人以理由去相信，福楼拜借艾玛的悲剧打击着浪漫和浪漫主义。
有赖于格非先生的后记，我才知道了课本中没有提及的福楼拜本人的生活状态。“诗是幽居独处时的情感自白”，这是19世纪浪漫派最著名的诗论，但没有想到福楼拜也是以一个文学匠人的自觉主动摒除世俗世界的拥扰的。福楼拜算是一位幽居独处的文学宅。
回到小说本身，虽然福楼拜笔下走向毁灭的艾玛身上具有浓厚的浪漫色彩并且终生都以这个浪漫的幻影为生命的追求，但小说的实质并不是在通过艾玛的不幸揭示“浪漫”的可笑与轻浮。即便福楼拜用了最冷酷的手段描写了包法利夫人的死状，描写了备受摧残的浪漫的脆弱性，但这恰恰是为了展现浪漫消逝。浪漫的幻想破灭在一个新的时代中，这是一个讲求效率和实利的世界，人类朴素的道德观和轻灵的幻梦已经无处存身。对于上文提到的，在小说前段中艾玛与赖昂的谈话的确随处可见作者对这类庸俗浪漫的极为辛辣的讽刺，但另一方面，他也在庸俗的艾玛身上倾注了他的悲哀。在情妇露易丝·高莱夫人的信中，福楼拜谈到了他在写这段谈话时的意图：
我正在写一对青年男女谈论文学、海、山、音乐与其他所谓富有诗意的题目。在一般读者看来，这像是一段严肃的描写，但我的真实意图是要画一幅画。拿小说女主角和她的情夫开玩笑，这是第一次，但讽刺加强了故事哀戚的一面。
由此可见，福楼拜眼中的浪漫是有庸众的和崇高的之分的，但他并不因艾玛是一个糟糕的读者而将她置于理应受批判者的地位。相反，他赋予了艾玛一个悲剧性的功能，赋予了其命运一个工业时代中弱者的必然走向。
3. 男人们
小说中几乎没有多少让人发自内心喜爱的人物，包括艾玛本人。不过他身边的男性角色还是很好的承担了各自的功能。勒乐是一个典型的“坏人”，当艾玛挎着罗道尔夫第一次与勒乐在街头碰面，已经可以嗅到危险的气味。艾玛的执迷给了勒乐以可乘之机，无孔不入和突放冷枪是这个角色的使命所在。艾玛的两任情夫各有不同，但在艾玛眼中他们的差别并不重要，因为他们不过是她理念中爱情的替身，是浮光掠影般的存在。罗道尔夫处心积虑，是一个心怀不轨的浪荡子，赖昂为包法利夫人的风韵着迷，但渐渐的，他发现与其说自己找了个情妇，不如说这位美丽的妇人新近获得了一枚情夫。
格非老师的后记中强调了查理的重要性。这是一个不能被忽视，但却经常被忽视的人。小说以查理的学生时代打开局面，并且在艾玛惨死后让查理强撑了一段时日才终于死去。查理曾经被艾玛寄予过幻想，但破灭得很快。此后查理以“爱你的查理”的面貌自处，却以艾玛生活的假想敌存在。备受平淡婚姻生活折磨的主妇撒气般地称他为不幸之源，但又必须仰赖他的房产、行医费来达成与情人幽会的心愿。讽刺的是，查理不仅是艾玛的忠实的人，更是艾玛的悲剧的承担者。
查理在小说中的形象不光庸常，而且愚钝，对于这个每周四天不亮就从床上消失的枕边人的欺骗和背叛不是装聋作哑，而是浑然不觉。这是一个显然超现实的设定，是为了角色的悲剧意义而设置的。查理不光承担着因爱带来的厄运，而且承担着自己悲剧承担者的角色，他将债务连同灾祸一并包下，没有丝毫的抗争的意图。而在真相大白后，查理怀着极大的痛苦宽恕了罗道尔夫，却只是令浪荡子感到匪夷所思乃至可怜、下贱。
查理与艾玛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他们一个过分实诚，一个过分浪漫；一个过分驽钝，一个过分敏感；一个是在道德上不合时宜的傻子，一个是在情感上不合时宜的疯婆子。作为时代中的弱者，他们的命运被捆绑在了一块儿，并且没有任何幸免于难的可能性可言。
包法利一家家破人亡，他们的邻居郝麦却如鱼得水。作为小说中最后收尾的人物，他最终得到了十字勋章。郝麦虚伪、事故、好附庸风雅的人设保持得非常完好只要这个人物出现，他的惺惺作态就得到体现。福楼拜对于他的刻画从来不因艾玛那边的抓马而掉以轻心，这使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一直有理由相信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铆着劲攒一个大招。
自从包法利死后，一连三个医生在永镇开业，但经不起郝麦拼命排挤，没有一个站住了脚。他的主顾多得不得了。官方宽容他，舆论保护他。
他新近得到十字勋章。
古朴的道德和浪漫死状吓人，入世的伪善心想事成。福楼拜把大招留到了最后一行、最后一刻。
4. 后 浪 漫
本书于1851年开动，1856年付梓。 篇幅不长，用心极深。在阅读过程中很难不注意其写作手法上的钻营。
a.叙述的距离
在小说中，叙述者的问题是一个大问题。李健吾说，司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不管这是不是溢美之词，福楼拜在文体上的成就和开创性都是有目共睹的。从古至今，客观与主观就是文学理论界争论不休的命题。小说的历史并不久远，18世纪叙事文学读者的形成才逐渐使小说这种形式独立开来，将叙事的功能从诗歌中剥离开去。随着浪漫主义时代戛然而止，如何反拨直抒胸臆的表达，如何表现现实成为了小说的使命。巴尔扎克风俗史长卷式的上帝视角、佐拉生物学实验报告般的自然主义表达代表了其中的一种方向，接近、不断接近客观，接近纯正。
用人类文明的产物去反映自然的客观，这种做法的可行性是很存疑的。佐拉失败了，纯正的客观并不存在，相对的真实以及真实的不同维度的层次性才是小说可以实现的“客观”。在本作中，福楼拜一改以往现实主义文学那种全知全能的上帝或上帝代言人的面貌，而是以一个叙述者的身份与故事若即若离。
b. 视角的变化
其中最明显也最被推崇的手法就是叙述视角的转化。前面我们提到，小说以查理的求学时代打开局面，直到帽子的故事后不久，叙述者还是以一个查理的不知名同窗的身份旁观者这个故事。
我们正在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端着一张大桌子的校工。
从“我们”到“他”，这是第一次转换。将故事的舞台从包法利先生的早年生活逐渐转向他续弦后与第二位包法利夫人的婚姻生活，也揭示了查理悲剧起源和承担者的角色。此后这种变化多次出现，只不过变得更加细微。比如包法利夫人和先生来到鲁昂看戏，与赖昂重逢，当赖昂朝夫人款款走来，她新近沉寂的心再次热烈跳动起来。视角的流向也暗示了情感的流向。
c.多声部的奏鸣
很多时候我们听一首摇滚乐，听了很多次，自以为烂熟于心。但等到给朋友清唱出来，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人声只能表现人声的维度，而乐曲是多声部的和鸣。场景也是如此。
在本书中有两处十分出彩的多声部和鸣，而且都是颇有意义的重要段落：其一是在镇公所的会议厅，议员正在台上发表一场有关宗教和农业的演讲，而与此同时罗道尔夫在对欲拒还迎的包法利夫人发动着猛烈的攻势。演讲的段落和台下二人的对话交替呈现，同时进行。随着演讲推进，法兰西的重生、农民的利益的议题在人群中逐渐获得彩声，罗道尔夫和包法利夫人的话题也由梦幻、预感、亲和力来到了二人捆绑在一起的命运。在会议厅群体的陈词滥调中，包法利夫人所关心的另一种陈词滥调同时展开，随着两种陈词滥调共同进入高潮，情欲在社会话题的乏味和社会纲常的禁忌中勃发。公共的空间与隐秘的偷情产生了神奇的共振，并且相携着水涨船高；
罗道尔夫不再说话，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欲火如焚，干嘴唇直打哆嗦，于是心旌摇摇，手指不用力就揉在一起。
其二是包法利夫人借口学钢琴从鲁昂偷情回来，心中因罪恶感而惴惴不安。偏偏这时，郝麦有事找她。而到了郝麦处，药剂师却在怒斥伙计，怒斥得不可开交，因为伙计动了阁楼上的砒霜。无论怎么发问，艾玛都得不到答案，遂在争吵声中询问了药剂师夫人。两个声部再次产生了交缠，药剂师夫人告诉了艾玛公公老包法利过世的消息，艾玛心中如释重负甚至产生一丝喜悦。而无意中在药剂师的训斥中，她得到了有关砒霜的信息。
这是关键信息。
d.无声处的声响
艾玛擅长回忆。每一次与情人幽会的记忆都会被纳入她激情的宝库，以备时刻调取出来，发挥其现实中的各种功用。艾玛的回忆多半是浪漫小说式的情人相会，自然的景致也在随之共振着，而有些声响像蝉声这一人们对夏日的永恒印象一样在她的记忆中不时隐现。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艾玛与罗道尔夫学骑马的一场，
她觉得心又开始跳跃，血液仿佛一条奶河，在皮肤地下流动。她听见一种模糊而悠长的叫喊，一种拉长的声音，从树林外面，从别的丘陵传来，她静静听来，就像乐曲一样，与她激动的神经的最后震颤交织在一起。
这次的声音有所不同。与隐秘的自然的乐音不同，在这激情的顶峰，艾玛听到的声音是一阵人声，并且由不知名的力量编织成了一首歌曲，冥冥中有一种暗示的意味。这首歌曲在后面再次出现，艾玛从鲁昂回家的路上，盲乞丐的歌声让本就心急火燎的她颤抖不已。虽然歌曲被暂时打断，但小说最后这个与子爵一样面目模糊的、同样带有象征意味的神秘的瞎子终于还是把歌曲唱完了。生命的最后，辣手摧花的福楼拜终于从细致可怖的临床细节中收手了，艾玛听见远处歌声传来，自己面朝着永恒的黑暗，她发出了一阵疯狂、绝望的狞笑，终于咽了气。
火红的太阳暖烘烘，
小姑娘正做爱情的梦。
地里的麦子结了穗，
忙呀忙坏了大镰刀，
快拾麦穗呀别嫌累，
我的娜奈特弯下腰。
这一天忽然起了大风，
她的短裙哟失了踪。
（话说我还挺喜欢这首歌的）
5.结语：代表命运消灭你
女孩们，如果有人告诉你，你们的命运已经捆绑在一起，你们命中注定该在一起。扇他一耳光吧，一定是臭流氓。
反正罗道尔夫是这么攻略艾玛的，艾玛却偏偏很不经撩。实际上，也不是艾玛轻浮，其实她并不轻浮，她在走投无路时呵斥过垂涎她美色的人“你丧尽天良.......我可怜，但是不出卖自己！”，只能说罗道尔夫的撩法精准，正中G点。不愧是情场圣手。
罗道尔夫抛弃艾玛时写过一封声情并茂的信，他把责任推给了命运。“命这个字永远打动人”，遣词造句的功力是超过情感类公众号了。一个与之呼应的细节是，艾玛死后，查理遇到了罗道尔夫，也许是纯傻，也许是在罗身上看到了粘连其上的艾玛的面影，查理在极大的哀恸中宽恕了罗道尔夫，说，是命的错。
说宽恕都很勉强，因为罗道尔夫原本紧张的心一旦落地，就觉得查理这人过于宽厚，都有点可笑、下贱了。
查理心想，艾玛啊，你倒好，这就杀青了。这出戏，我还得一个人演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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