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9日 多云 新会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为鸣。”——海明威
F的模样困扰了我一天。在民国风格的景堂图书馆里、知政路的凉茶店里,还有冈州大道旁的夜间排档上,他时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
Chinese Prisoner for Sale(中国人质待售)他正对着镜头,黄色狱服,像是个日本的僧侣,他光头,左眼肿,睁不开,显然是殴打所致。不仅是殴打,照片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它源于一种强烈的“被折磨感”,你看不到这个折磨的过程,却能感受它的存在,它从相片中溢出来。那句标题让这不适更为加剧:“prisoner for sale”。
F被那个新崛起极端组织处决的消息在社交网络上广为流传。自从2001年9月11日的纽约悲剧之后,我从未觉得恐怖主义离我这么近,包括刚刚发生的巴黎的袭击。或许是F的个人身份所致。根据有限的信息,他毕业于师大二附中,曾开办的广告公司就在苹果园,他还在广播节目中提到了自己对不安全感的渴望……这一切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他像极了九十年代末我那些具有游荡精神的北京朋友。比起有限的信息,他更多的一面却完全隐藏在黑暗里。他在过去十多年做了什么,在何处被绑架的,他的家人又作何反应……在网络搜寻到的很可能是他本人的一张毕业照片中,他已流露出某种神经质、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有一种特别的神秘感与悲剧感。
樊京辉高中照片
恐怖以非常具体的方式进入了我熟悉的日常生活。一种更大的不安也在心中滋长。我那套浅薄的、进步主义的信条将被摧毁吗?那个霍布斯的世界又回来了。我们被迫在强权与丛林法则之间作出选择,一个是统一的压迫,另一个是碎片化的动荡。
11月20日 晴
他要看我的舌苔,再决定给我喝什么凉茶。柜台前的茶单上,列着一串茶名与病症,从牙痛到月经不调,都只要九块钱的一瓦罐。
“有肝火”,他在桌上放了一罐,味苦难耐,我乐于相信,在饮过之后,我觉得体内清爽了。
一连两天,我在新会县城里闲逛。小城是另一个时间与空间的节奏,一切都迟缓下来。下午,我浸泡在景堂图书馆里,翻阅《新会文史资料》。图书馆是香港商人冯平山所建。他出生于1860年的新会,15岁随叔父前往暹罗经营杂货铺。随后,他在香港与内地的贸易网络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一代最杰出的华商。他又把财富转化成社会改造的力量,成了声誉卓著的慈善家。
大约十年前,我常在香港大学的冯平山图书馆里读书,当年他捐赠了大批中文图书给这个殖民地大学。而在新会,我再次见到了冯平山的雕像。也是在港大,我对广东人及海外华人社群产生了最初的兴趣。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以香港为中心,联结广阔的华南世界与东南亚、美洲的巨大的网络。一套不同的语言、习俗、传统将它们串联起来。那时,我在试图写一位商业人物的传记,他的个人故事像是一个庞大的历史叙述的缩影。他出生于潮州,但族谱上的历史足以追溯到隋唐年间。他们足可以相信自己才是更为正统的“中国人”,用他们的方言来读唐诗,才是句句押韵。然后潮州人在近代的对外移民,又使他们的影响扩展到更远的方向。他们变成了近代中国与西方世界的桥梁。他也是沿海中国塑造内陆中国的象征之一。
因为种种原因,这本传记的写作后来停止了,它却意外地打开了我对南方中国、海外华人世界的兴趣,对于长期居住北方我的来说,这代表了一个更自由、更多元的可能性。
而在新会,我又看到冯平山,又是在准备写一本传记。十年来,我感到历史力量的转移,沿海中国正在失去其重要性,北方变得更强大、也更富压迫感。
就近代历史看来,每一次内陆中国以更宽容的态度对待来自海上的影响,它就能创造繁荣与进步。相反的,当它以傲慢与封闭的态度示人时,它就往往会导致倒退与衰败。
(转自许知远《中国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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