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尽可能真实地活着

从《危险的妻子》中的女主角葛丽泰说起，很显然，她带着原生家庭的创伤继续成长，成年之后的经历仿佛是母亲的翻版，即使父亲早已去世，远离母亲生活多年，仍然像命运一般地被自己的情人用暴力冷暴力控制打压，后来几乎送了命。那么，一个无辜的小孩，被毫不知情地抛入这个世界，如果非常不幸地遇到了精神不正常的父母，每一天都处在无休止的痛苦恐惧之中，惶惶不可终日，在成年之前，TA有没有可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摆脱这样的生活，过上相对正常的童年少年生活呢？不能，我仔细思考过各种可能性，真的不能，儿童实在是太太太弱小了，甚至在他们开始形成自己的第一个念头之前，他们的一切就已经被父母塑造成型了，他们根本逃不掉的。而哺乳动物的幼崽在出生之后就无条件地爱和信任自己的父母，这一点在这里居然成为了致命之处，虽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们唯有不断说服自己，错的不是父母是自己，才能继续保持对父母的爱，而这居然是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虽然媒体每天都大肆宣传童年多么美好，青春多么美好，我可一点都不怀念那时候，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样，那段日子，无论在校园还是家庭，都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噩梦，每晚睡觉之前，我都会默默祈祷闭上眼就不再醒来。多少人是从远离自己的父母之后才开始慢慢治愈自己的？多少人在远离自己的父母之后发现自己居然越来越像他们，尤其是那些缺点？多少人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弱小者举起拳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那个当年殴打自己的人？

有的人说，“父母也是第一次当父母，他们也不懂，不是故意想伤害小孩的。”不，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虐待儿童的父母不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乐在其中，我毫不怀疑他们折磨自己孩子的时候，让孩子被迫臣服于自己的时候，他们全身快感连连，高兴得快要升天。之前我在某论坛看到大家讨论父母对孩子的控制欲的时候，有人提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故事讲述者是个老师，他在家长群里说，如果砍掉小孩的小拇指，保证TA能进入清华北大，你们愿意吗？只有一位家长不愿意。他又问，如果有一种药物，给小孩吃了之后，保证TA一切都听你的，好好学习，不顶嘴不恋爱不打游戏，你们会给小孩吃吗？所有家长都表示必须给孩子吃。

有的人说，“我们小时候不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的小孩打不得骂不得，一说就成了抑郁症，抗挫折能力太低，还不都是惯的。”我认为，持这种观点的人显然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同理心，既蠢又坏，同时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细腻的感受力，他们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人，当然也就做不了人。因为，没有人愿意被粗暴地对待，不管TA是个婴儿还是个老人，大家都希望呆在宽容的，温柔的，敏感的，有边界感的，心思细腻的人身边。如果我们承认，那些被拐卖的妇女会因为长期的虐待而精神失常，为什么不肯承认，儿童也会因为长期呆在无法摆脱的被忽视被虐待的环境中而患上各种身体和精神上的疾病呢？

儿童，家庭中的儿童，他们是逃不掉的，即使是成年之后，肉体离开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哪怕是漂洋过海千万里，依然心魔难消，就像被寂静岭所吸引的人终究会回到那里。难道，我不得不承认，确实有那么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在控制着我的人生，它不给的，我不能要？难道，那些煤气灯效应的受害者们是自己走到施害者的怀抱中去的？我越来越意识到，在某些时刻，我身边好像有着一堵堵空气墙，阻止着我说某些话，做某些事，走到某些地方去，很多东西，我能看见，但是隔着空气墙，近在咫尺，却一生不可逾越。我突然毛骨悚然地意识到，常人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样按表走路，精巧如魔鬼手中的玩物。家庭悲剧代代相传，理论上人有主观能动性，但是实际上可供发挥的余地很小很小。家庭给的创伤就像内置在心脏的定时炸弹，什么时候会爆炸无人得知。我们看到了有的人直挺挺地走向悬崖，走向终结，我们大喊着，无济于事，甚至TA自己也知道面前就是悬崖，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能不往那个方向走，只能一边哭一边走，逃不掉。“我们可以选择”这件事，是谎言吗？如果创伤已经发生，我们有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机会可以摆脱它的影响吗？

当我们开始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承认自己不是超人，会痛会恨，会不愿意和伤害过自己的人再次接近，对悲剧可以哀悼但不会和解。承认在生命最初的那段日子里，错的不是自己，而是不负责任的父母，他们不能承受自己人生的失败，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将巨大的自毁倾向投射到不更事的孩子身上来缓解自己的焦虑，不是孩子毁了他们的生活，而是他们先毁了自己的生活，不是孩子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而是他们自己献祭了最珍贵的自由妄图获得一些绝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当我们带着创伤看到了一些世界的真相，会痛哭，会愤怒，会觉得自己被欺骗多年，这个时候，我们真的可以做选择了，是面对满目疮痍的真相活下去，还是成为谎言新的一环？立足于真相，尽可能真实地活着吧，有能力看见事实就是改变的开始，我们一直被谎言所伤而不是被事实所伤。一个心中伤痕累累的人也并不是真的无可救药者，我们要相信自己永远可以面对最残酷的现实，这样，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踩在实实在在的台阶上，或许，将来有那么一丝可能性，在见到死神之前，我们能够带着残破的躯体走出那些最初最痛的创伤，成长为一个真正自由独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