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暖阳,草木葳蕤,青山如玉,远黛浅淡。震泽太湖,百里风光。
约上三五好友,或翩然一叶轻舟,或歌舞一艘画舫,畅游这太湖晴空碧波,大约算是人生得意之事。因此,太湖这季节游湖人数众多,尤其以江南世族子弟为盛。
天色渐深,暮色将至。隐约琵琶声,合着吴哝软语的呢喃,一艘画舫缓缓而近。这是当地常见的标准制舫,只是装潢略清雅,少了点脂粉堆砌的奢靡气。
甲板上的数位歌姬自顾弹奏和吟唱。佳音缭绕于梁间,而茶水带着清香由婢女双手端入了船阁内,虽与甲板仅有纱幔相隔,但是船阁内仿佛另一个天地。
一方棋盘置于阁中央,两位棋手分坐两边。一位约莫四十岁出头的锦衣文士,一手搭在棋盘边,手上一串玉貔貅,另一只手捏住一枚棋子,而双目也看着对面的眉清目秀白衣青年,等待他下棋。那青年白衫上
“赵三爷,请用茶。”婢女将茶端与锦衣文士。
“公子,请用茶。”婢女又将茶端与白衣青年。青年颔首示意,婢女便退了出去。待客有礼,但点到即止,留给宾客谈话足够的隐密。
黑子夹在指尖,白衣青年一边盯着棋盘沉思,一边说:“听闻三爷前段时间赶制了一批瓷器运往波斯?”
赵三爷看着白衣青年黑子落下,与其目光对视,片刻后,哑然一笑:“温七公子真是耳目灵通,这批货是出自我手,不过却是与其他地方的窑一道出货。赶量不赶质,利润微薄。”
“一般人日常吃穿用度,虽然一个家庭支出有限,但是若是走量,仍是一笔不斐收入。何况这日用瓷器之类定期会重新置办,若能够保证长期合作,也是稳定的资金来源。”温七语气平稳,仿佛是在说今天太阳应该从东边出来一样。
赵三爷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来,这笔生意对于家大业大的温家来说不算什么,此刻温七公子盘问起来,到底意欲为何?
但是,交谈并未持续下去,一直稳稳行驶的画舫陡然一阵摇晃,忽然骤停。赵三爷还未缓过神来,看到一盘棋子满盘一花,一点星芒骤然炸开,掀开一粒白子。还没等自己思考一下,便有一股柔力将自己推开。
退开一步的赵三爷只看见一白光从甲板刺出,穿透棋盘和茶几。一切电光火石,几乎来不及反映。赵家三代经商,是正统的商贾之家,赵子业的大名在江南商圈中也是小有名气。虽然一直有习武健身,但是那仅仅限于闲暇时光,说白了,在稍微懂点武功的人眼中,不过是粗浅的入门功夫。更不用说是武林高手行家了。此刻,看到居然有人的剑法居然精妙如此,已经大感震惊,但赵三爷也算是人物,立刻倒头就往甲板上外面跑去。孰料,帘外已经在瞬间陷入了屠杀之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杀手,从船边翻上来,与画舫上的侍从厮杀起来。
忽然,赵三爷意识到这帮杀手并非普通杀手,这船上哪儿都不安全,只有自己现在这里最安全。因为,江南温温七公子在这里。
赵三爷进一步,退一步间,赫赫有名的鸣蝉剑一声出鞘,将那段银色剑光斩为数段,再沒入甲板。而再次回头看的赵三爷只看到带着血的鸣蝉从甲板上抽出来,而方才那冷冽的剑光已经化作毫无生气的几段残铁。
“若是意在刺杀,理应有更厉害的人过来。”温怀瑾略略思考了一会儿,便见赵三爷退了回来。
赵三爷苦笑:“人可不少。”心中默默道,下次花大价钱,也要请些真正的高手在手边,该花的钱倒底还是不能省的。
一束烟花在空中炸开,这是温家的求救信号。此时,一边是杀手对于赵三爷颇有目地的针对,另外一边,对于画舫上的人的屠杀也让人心寒。赵三爷忽然看见温怀瑾朝自己靠近,原以为是有杀手又到了身边,不想,自己却被他拽着冲上了甲板,再看这架势,温怀瑾难道打算拉着他跳到船的最高处,让所有的明剑暗箭都找到唯一的靶子?
赵三爷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流了下来,无论再怎么安慰温怀瑾只是自负武艺高超,拉着他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能保护他,但是,突然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给别人这件事,还是让他满心不安。
但是,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因为画舫最高点上,忽然出现了一抹墨绿色的身影,引起全船人的注意力。在一瞬间的静寂中,“唰!”一声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声音,一对白色的翅膀展开在空中,那人影一跃而下。
赵三爷只看见一只带着血雾的青白色的巨大蝶影,从一个杀手处飘到另外一处杀手的屠杀现场,而那团血雾越来越浓重。
一地的残肢断臂,血水泼满木制的船板,越来越浓厚的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赵三爷心道,我也是风里来,雨里去,黑道白道都打过交道的……但是,身体先于内心,做出了反应了,离开温七一步,呕吐不止。
江湖人的仇杀,太血腥。平日里和温家交道打多了,还以为人家不过都是武功厉害点,对知府念念有词的,侠以武犯禁,江湖人士,总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总不把律法和人命放在眼里。赵三爷当时心中不以为然,说得好像衙门没有冤死过人,世家大户没打死过奴仆一样。再说了,想想看,若是在乱世,兵荒马乱的,人命如草菅,到处死人,一场仗下来,伏尸百万,血染千里。
可是,今天赵三爷才发现,别说百万了,百来具碎尸,染了一艘画舫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到底是太平盛世,赵三爷觉得生死真真也是大事。
而此刻,温怀瑾心中虽然冷静,却也被血腥味弄得有点儿不适,杀人就杀人,杀得这么惨烈的也着实少见。来人武功极高,明明可以一剑毙命,却偏偏把贼人切成几块做甚。
正思索间,他看到那个绿色的身影如一叶轻蝶,翩然穿梭于画舫之上,而暗红色的血雾跟随这影子,于半空中拖出惊艳如轻纱的痕迹。
女子的纤细身形和化作白光的一对武器,最终停留在了画舫最高处,目光冷冽,居高临下地与温怀瑾对视了。
“阁下出手相救,温某感激不尽。”温怀瑾抱拳感谢。
“那里还有两个活口。应该够你问了。”女子用武器指着甲板上的一个角落。
赵三爷这时看清楚,这女子的武器看上去像银色的峨眉刺,只是看上去非常钝,如两个小银棍。
正想着雇个武功高强的好手,立刻便遇上一个。赵三爷赶紧说:“女侠不知如何称呼,日后也好…”
女子将目光移向赵三爷。温怀瑾心中一跳,赵三爷可能不认识这女子特别的武器,但是恰好他认识,两把精钢为扇骨的扇子,左右手各一柄,御敌之时身化死亡之蝶,招式极美艳,如同勾栏舞姬和曲而舞。
江湖上以双扇为武器而有记载的武功恰有且只有一个——《十二蝶》,二十年前名动一方。而今世上武功派系繁多,但是宗旨却多趋于化繁为简,返璞归真,《十二蝶》却反其道行之。招式据说有十二套,招式繁复,极难模仿,最开始因其使用者行事过于张狂,乐于挑战武林名宿,而迅速为江湖人所知。但是,他的消失和他的出现一样,轰动一时。他与上一代叶家家主一战,之后双双消失,大家都传言,是两人同归于尽了。也有好事者说,十二蝶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两人双宿双栖了。当然,碍于叶家也是有名的武林世家,没有人敢公然挤兑,只是私下传言。倒是曾经被十二蝶打败的上任摘星阁阁主请大家不要给叶家泼脏水,人家百年世家,怎会抛家弃子?更何况十二蝶明明是男子,怎能把人家意淫成了风华绝代的美人。
眼前女子不过十七八岁,从年龄看也不会是上一个使用者。
但不待温怀瑾开口,绿衣女子问向温怀瑾:“你是温怀瑾吗?林姑娘让我来帮你忙。”
温怀瑾一怔:“不知你们从何得知这里会出事情?”
绿衣女子指着不远处道:“用眼睛,我们的船在那里。”
忽然看向赵三爷:“苏夜,苏州的苏,夜色的夜。”
赵三爷连忙道谢。
温怀瑾心中迅速把武林上姓苏的人过了一遍,却找不到类似的人,是了,相传十二蝶早逝,没有传人。顺着苏夜指的方向,一叶小船往这边缓缓移过来。
船头立着一位青衣女子,眉眼盈盈如画,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与婀娜。她身旁的一个侍从朝这边喊:“船上的人还好吗?”
“温七感谢林姑娘相救。”温怀瑾应到,随即示意还活着的侍从们救人。
赵三爷是认得林琅的,若不是自己适龄的儿子已有婚配,他也打趣要两家结亲。“下次可要谢谢林老二,多亏他闺女。”
苏夜来得虽然及时,但是伤亡依旧没能避免。温怀瑾沉默地看着两个活口,赵三爷则听闻林琅和苏夜原本准备上岸去百味楼尝本地特色菜肴,便想明日宴请苏夜和林琅以表谢意。
林琅提醒:“温公子,这些像是千机阁的人。可能是雇的杀手。”
“若是冲温公子来,这仗势不够。”苏夜随口说,而两个被绑的杀手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怨恨。“杀手感情是不是太丰富了点儿,死几个同伴就恨成这样?千机阁的杀手现在都是你们这样的?那千机阁要完了呀!”
听得这话,两个杀手低下头,其中一人忿忿说:“这是我们第一次出任务。雇主只说,只说,只说…”
“哎!杀手不是应该宁死都不透露雇主信息吗?”苏夜露出好奇的表情。
苏夜说得太快,赵三爷哭笑不得:“苏侠士,你这样我们怎么审?”
温怀瑾沉吟:“如果一击不中,随即逃跑,我不会追。这几个人的武功不弱。他们伤亡不应该这么大。”
“陌上花。”另一个杀人说。
但是现场没有一个人信。
苏夜拍手笑道:“哈哈!你们千机阁以后是不是不打算接人命的单子了。”
温怀瑾偏头看着暗沉的天色:“我们先上岸。”
岸边,一个青年焦急地来回踱着步,看到温家的画舫到岸,急忙走过来。温怀瑾看清楚来人,脸色一变,问:“你怎么一个人?你为什么在这里?!”
林琅发现这人居然是温怀瑾的贴身小厮,六年前第一次见温怀瑾时,就已经跟在温七身边了。这是原本安排了做其他的事情吗?
苏夜偏了一下头:“一个人?”
小厮李林神情慌张,替上一张纸:“不知道谁给表小姐说,有人意欲行刺公子,表小姐立刻发了传信,还要亲自过来阻止。不料,我们刚到码头就遇到一个异族女子,直接将表小姐劫走了。”
“我们并未收到传信。”温怀瑾皱了眉头。“劫走馥儿的人可有说条件?”
“只说请您到城外姑苏寺一聚。”
温怀瑾转头一拜:“还请赵三爷先行回去休整,林小姐,苏侠士此次出手相助,感激不尽。”
温七问话时,苏夜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笑道:“不必谢了,听起来很有意思,我和你一起去。或者你忙你的,我跟着去看看。”
反正她是去定了。话到这份上,温怀瑾也拒绝不了。苏夜残忍的杀人手法让人有些难看,但是武功高却毋庸置疑,反正都要跟过去,站自己这边总是好些。
苏夜跟着温怀瑾离开,李林协助林琅将刺客安排回温家别院,赵三爷虽然觉得报官更好,却想起来本地知府也是姓温,便转头问向林琅:“闺女,这女娃娃是哪里找来的?”
“前两天路上遇到的,看着武功高强,人又好说话,就想结识一下。”林琅想起和苏夜第一次见面,不禁笑起来。“她当时跟客栈老板商量能不能赊账住客栈,还要两间房,被老板拒绝后,又说能不能以工抵账。我当时还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在外被人骗了,便给她解了围。都是女子,我们也很聊得来,知道她来寻亲,便做东带她逛逛。”
赵三爷喃喃:“还知道以工抵账,就她刚才的架势,我还以为她靠杀人越货谋生哩!”
林琅笑起来。
江湖人士,总是血腥气十足,怕只有温家这种兼顾武林正统与书香世家的家族,才能有温怀瑾这样的人物吧?很难想象温公子这一身孺装和那些绿林人士在一起称兄道弟的场景。
忽然想起,温家也是江南首富,商业巨贾发家,林琅不禁心下暗笑自己,囿于家宅的自己说不定只是井底之蛙,只看到武林江湖的一角,便妄议人是非,这苏夜不也是普普通通一个小姑娘,确实七八个壮汉也打不过呢!
看了一眼苏夜和温怀瑾离去的方向,赵三爷忽然想起一件事:“表小姐?是不是温七自幼定亲的那个?”
林琅抿嘴一笑:“赵三叔。您见过的,去年我爹大寿,把我四妹妹推下水的。好在七八月天热,也没什么外男撞见。”
赵三爷忽然想起去年林老爷急匆匆给四女儿定亲时那一脸烦恼的表情。倒是忘了当时女眷们是什么争端了,这位“表小姐”应当是一位很娇蛮的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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