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记得三月里那个周末的清晨。
阳光照进简陋的宿舍阳台，墙面上、地面上折出一道又一道被衣架拉扯出的光影，慵懒疲惫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回家了，只有我和小西留在她的宿舍，而我，也马上要回我的学校了。
收拾好一切，准备出发。小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把东西都带全。我把重要的东西都一样一样清给她看，向她保证东西我已经全都收拾好了。其实，昨天半夜，我悄悄地起床，把新买的红皮鞋塞进了小西的衣柜，只带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空鞋盒。
这双红皮鞋是我和小西前一晚一起逛街买的。这是我们见面三天以来第一次走进霓虹闪烁的城市，这三天里，除了每天上午吃饭、买饭，每个下午一直到晚上，我们都窝在她的宿舍没日没夜地聊天，仿佛刚刚交往的新朋友，有数不清的人生过往想交待给彼此。而其实，从高中开学第一天开始，我们已经认识五年半了。这一次，只是仓皇的我在无处可去时，选择来到了小西的“栖息地”，在她倾听我这些发霉的新故事时，我也第一次倾听了那些有关她的、对我而言却还新鲜的旧故事。不，严格说来，是有关她和我的家庭的故事。如果说当初来到这里的我，还怀揣着伤口，那这三天里，小西向我拆开了她快要愈合的伤，与我在相依相偎的叙述里痊愈彼此的伤痕，获得彼此重新的认识，给了彼此成长路上的又一程新力量。
于是，我想给小西留下些什么。尤其是当我拉开她的衣柜，看到的都是单薄、简陋得让我有些吃惊的几件旧衣服时，我决定，要给小西留下些什么。
回校前的前一晚，我们吃过自助餐，走进喧闹的城市，逛了一晚上衣服鞋帽，却买不下一件合适的礼物。我这么挑剔，她也一直陪着我，直到我们一起看上了这一双红皮鞋，带点玫瑰色，简洁又不失优雅，粗跟真皮，放在鞋架上就像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线里，神秘地发着温柔的霞光。三月的春光正来，正是白衬衫、格子裙流行的季节，配上这样一双红皮鞋，就像童年时妈妈的赠予，给了青春最美的期待。鞋子入盒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这是小西的，我要送给她。
清晨，清澈的沱江水横贯整个醒来的城市，我们要穿过江边的草丛，到江的对面去。这条路，三天里我已经走过三次了，每天都有几个学生在江边支着画架写生。小西把我送过江边，送到车站，送出她所在的城市。
回到我的学校，已是晚上。我打电话给小西报平安，问她知不知道我给她留下了什么。看她还不知情，我并得意地告诉她，我把那双红皮鞋藏在了她的衣柜里，那是我特意送给她的。她假装不开心，她说不喜欢这双鞋的款式，不喜欢穿一双红色的皮鞋，不喜欢我悄悄地给她留下，总之就是不喜欢不喜欢。我也假装因为她的拒绝而生气，可是假装着假装着，我们就真的生气了。她说她真的不喜欢我这样送给她礼物，她的语言那么轻微又那么有力量，最后，我们都沉默着挂掉了电话。
也许是因为忙碌，我们有近两个月都没有写信。这两个月里，我最大努力地省吃俭用，把买皮鞋后剩下的三分之一份生活费一直坚持到了五一。这两个月里，我常常想，小西为什么会生气？也许是她担心我这样为了她省吃俭用，也许是她不喜欢我用这样感激她的方式，也许是她对于自己的家境也很自尊，不喜欢接受别人的馈赠。这两个月里，我仿佛又被催促着成长了好几岁。
五月的来临，带着沉闷的热。无处可逃的热浪席卷着人的烦恼。然而，五一如期而至，小西却不约而来。她站在我的学校门口，穿着那双红皮鞋，一身朴素的白色连衣裙，咧着嘴的笑。
我接过她带给我的礼物——一双同款的红皮鞋。她说：“我有的，你也要有。”我接受了这份礼物，连同她的骄傲，她的友谊，她的分享，连同我们那么容易流下的泪水。
我没有去想，她将为这双红皮鞋省吃俭用多久，因为我知道，我们都愿意，一切都很值得。所有青春的隐痛与承担，都因为拥有彼此，而散发着永远幽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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