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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院访谈录之魔鼠(下篇)

七院访谈录之魔鼠(下篇)

作者: 请叫我小太宰治 | 来源:发表于2024-03-03 17:19 被阅读0次
网图侵删,这是尾兽化的鼠鼠哦。

十二

“生而为鼠,我很抱歉。关于口吐白沫这件事,请大家务必抛诸脑后。”

那天我仰面躺在地板上,阳光照着我就像照着一只死老鼠干,我在脑海里想着往后回到鼠国怎么和一众弟子交代这件事,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模仿傻瓜修治的傻瓜大哥的口吻,言简意赅,极致浪漫。最近后脑勺一直很疼,就连小鱼干罐头也索然无味,话说傻瓜修治见我垂垂将死,终于大发善心,最近买了二十个日本罐头堆在我的笼子边上。唉,望罐兴叹,真想出门找几只猫捏爆他们的蛋。

“银耳啊,你们还真像啊!”

“我和谁像啊?”

“海魔女啊,你看她今天早晨也头疼,刚才还给我发信息呢。”

“怎么回事呀?”

“她也撞到墙了。”

“啊?”

“她说她连续失眠,头疼欲裂,我建议她撞墙。”

“?”

“给大脑一点刺激啊,改善神经递质。类似于经颅磁治疗,哈哈哈,结果没过半小时她就真的撞墙了。不过是她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吧,应该不会那么傻吧,哈哈哈。对了,墙不知道有没有撞坏。”

“你还真是没心没肺啊。”我有气无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这男人怎么话会这么多,和女人一样,还说什么要学太宰治一样殉情自杀,还得是在樱花树下,得在女人的怀里,我看未来一定得是死于话多吧!

“今天我陪她去复诊了。唉,这个颓废的家伙,怎么喊都喊不动,说什么‘你不要再管我了,其实我的内心不承认自己有病,我彻底放弃了’的丧气话,结果还是被我硬拉到七院去了。她家里人都不管她,还是没有一个人来陪她复诊。她大爹又去参加重大会议了,心系人民群众,哪管女儿死活。她妈深山修仙,六亲断尽。一个大禹治水,一个圣女贞德,可谓是信仰之家。”

“涅,不明白信仰是什么,话说不会是有外遇吧。”

“我猜也是这样。当领导的有几个没有外遇呢,你不知道吗,在我们人类社会,一个县长都能包养一百多个情人,何况是她那位大爹。他妈估计是被伤透了心,无依无靠才投身了那种组织吧。不过也只是猜想而已。”

“你们人类好恶心涅。我们鼠鼠国绝不会有所谓的外遇之事,大家都是遵守着鼠鼠契约。想生就生,生完就走,根本不存在那种为了养育后代而强行把两只毫不相干的鼠鼠绑在一起的婚姻制度,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夫妻关系,像这种貌合神离互相折磨的奇怪关系更是不可思议,不过话说回来她这样倒和我们鼠鼠的一生很相似呢。”

“银耳啊,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过的确,她像是一个在风中长大的孩子,一只到处乱窜的老鼠。虽说不幸,却相当顽强。”

“噗涅,所以红老师怎么说呢?”

问及此处,傻瓜修治徐徐点燃了一支烟,兰州,就知道是这种装逼文青的牌子,烟雾徐徐升起,在空中郁结成了一只鸟状物。他岔开话题道,“那晚我正在创作《火鸟》,毫无思路,就把那朵花放在了书桌边。”

我用力回忆起他说的那朵花,后脑勺又是一阵疼痛,对,那晚主人在黑暗的书房里欣喜若狂地转来转去,往那朵花里塞进了一粒射灯,那朵花瞬间就像燃烧了起来。“啊,文学之花啊!”他这样神经兮兮地大叫了一声,就跪倒在了地板上。“缺乏灵感的话,你就每天对着花磕头吧!”那女孩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约莫两点了吧,傻瓜修治不仅不生气,还马马回了一句“阿尔忒弥斯您早点休息吧。”涅,我后脑勺更疼了。

“我就是因为这朵花才完成了那篇小说啊!复诊的时候我在七院对面的小河边并排趴在石栏上,她当着我的面读着我的小说,哇!简直是,那个桥底的灰蓝色水泥天花板倒映着河流的莹绿色的波光,而且天花板上的深褐色随污迹与河面上的深绿色水藻交错重叠,一静一动,而且她还化了妆啊!她终于化了妆!她第一次化了妆啊!那个眼影,那个睫毛,我的天哪,银耳!没戴眼镜,那颜值简直!浑身上下散发着相当高级的一种风骚啊!介于少女的柔美和成熟女性的傲气之间,二者得兼,走过医院门口那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没有一个司机不回头狠狠地瞟她一眼啊!”

她随意地往杆子旁一靠,对我说,“我说男人都是狗,并非指他们像狗,就是狗,我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着强烈的‘啊,我要做狗’的气息。今天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的三成火力。你知道男人为什么为我疯狂吗?”

“我说现在知道了。”

“然后呢?”

“她说,‘不是和你说过,已经有两个前男友为我自杀了嘛,未遂,我玩玩就丢了,之后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我负责把痛苦留给他们就行了。我要让男人都为我去死。’我当时听到这里竟也萌生了为她而死的想法。”

“那她估计会叫你跳河的,把你的稿子丢进河里,让你跳下去捡,然后看着你和你的文学梦一起湮没于世,可怜的败犬文豪。”我都快睡着了。

“不!她居然十分不屑地对我说,‘你可以为我去死,为什么就不可以为我而活呢’,你爱我就为我而活不是很好吗。”

“涅唔,她发现你爱她了。”

“谁爱她了,十六岁的小屁孩,怎么爱啊!”

“就连红老师都发现你爱她了。”我趴在他键盘上用爪子无聊地拨着一颗坚果色小圆球。自从我口吐白沫以后就有了比以前睡厕所稍微好些的待遇。

“卧槽!那个是关机键!要死啊!”我的后脖颈毛又被拎起来了。

“关于我的小说,她也有见地,他的文学造诣也相当之高啊!”

“她又说了什么?”我佯装兴趣十足,眼神却死死地观望那颗关机键,再来一下吧,就一下,就能雪耻了。

“她说,你的文字充满了对非现实生活的憧憬。越怪越好,就是大家都活成妖魔鬼怪的样子。文字感觉很轻盈,非常轻盈。特别是你想通过这些故事改变大家对精神疾病患者的固有认知,这是相当有意义的呢。”

“戳中了你的心吧。”

“不,可怕的在后面,当时我叹了口气,能够当面被人理解我的作品,真是感动得想哭啊。可惜,我写的这些作品没有人读,无法影响更多的人。我说。文学的时代早已落幕,就像山后的斜阳走向了黯淡。然后我哭了。谁知道她见我落泪直接开启了心理咨询师模式。”

“噗!”

“被接纳确实就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呢,尤其是当你发现自己某方面不融于群体,其实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的并不是要融入,更多的是希望被接受吧——被认可存在 ——我觉得要融入身边的环境对我而言是一件蠢事,这样的话我就被迫不得不忍着想草饲他们的念头,假惺惺相处着,那我会疯掉的。讲真的,你认为人文学科——就拿你的文学来说吧——的本来目的是让人类走向彼此理解,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很费力的努力方向,我相信你也认识到了,这是完全不可能达到的一个社会目标。可以说是徒劳。人永远不可能真正彼此理解——认知差距太过于可怕、可悲以及不可逾越。我目前的状态 ,我认为可以做到是在那帮小孩儿对于我的极度不理解和不适宜的行为下,仍然接受她们的存在,换言之,接受她们在那里,但是这里所谓的接受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把这个操了屎的世界合理化,自己心里会好过很多。我也没有办法,我还要回去、参加考核、考上预科、滚出国——学不学得会都得学会面对的涅!返回到你在文学上的追求我觉得是很好——你想通过自己的文字改变别人的思想不是吗——但是我常常认为,当自己的志向有了企图对别人做出改变和影响的这一个部分在里面,我们就要接受徒劳无功的可能性。因为大家都是拿一个鸟笼把自己的思想抓起来牢牢关在里面。所以你的志向是你自己的,别人是否被影响可以是你在乎的,但绝不要是衡量自己的最大标准和最终目标涅。希望你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得到的更多是更深的思想积淀以及你自身的一个价值观体系的巩固。最简单的说法就是三个人读你的东西和三万个人读你的东西,在你的感觉上应该是放到一样的。我不是要教你这样做那样想,绝无此意!只是觉得这样想会轻松很多,不管怎么说,还是祝你的文字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另外在歌曲中表达的情感这方面我和你持同样的态度 ......”

我被叫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关机键上,口水顺着键盘缝流到了非常深邃的机械内部,为什么还没有关机呢,关机吧,让傻瓜修治那深陷回忆不可自拔的白痴大脑也关机吧。我在心中暗暗念诵鼠鼠降魔咒。没有用。啊啊啊!

“你虽然不是学习文学的,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见解。我在你面前自诩为作家真是惭愧。我听完几乎是傻了,无法思考,银耳。”

“废话,女神面前你还能清醒吗。白痴!想必她身边都是这样的高人吧,英特外国语不是吗?精英中的精英,相当于鼠鼠灭猫团。”

“的确,她说她有个闺蜜,也是她在那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人,也是搞文学的,是个小说家。十七岁啊,十七岁就在写小说了,还是用法语写的。”

“这倒挺有意思,你还是说说她吧。你不就想找个女作家吗,说不定你那泛滥的爱情很快就会转移的,对你精神状态比较好。”拜托了,否则会得花柳病的,还是花痴病来着,没心情搞明白了,总之这个男人这样下去两病必居其一。

“行啊,然后我说,你真是个天才。或许正是因为你的天才才使你生病吧。”

“不,不是天才生病了,是这个无法理解天才的社会认为天才生病了。她斩钉截铁地打断我。”

“或许是这样。那么该去看病了,要过号了。我的天才。”

“好。”

那天半夜,傻瓜修治失眠,在马桶上蹲着,我头疼,在马桶边的水槽里躺着,他手里捧着一本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青铜色旧书,看着约莫像是一本诗集,只听他一边拉一边读,“我心情黯淡——啊!”

我随即听到‘扑通’一声,惊得跳了起来,不想他纹丝未动,“啊!”又来了一声。

“你神经病啊!”鼠鼠我忍无可忍。“拉屎就拉屎,啊个头啊啊啊啊!”

“别吵,我在读诗。啊!快快挑拨,我还能耐心聆听的琴弦,且让你柔美的手指弹出,她柔柔的哀怨到我耳边。但要那歌调深沉而狂暴,也不要你欢乐之音先来。我需要痛哭,否则这沉重的心会爆开,因为它一向被悲哀抚爱,痛楚于静默的不眠。”

我感觉头晕逐渐加剧就像吃了老鼠药一样,“狗屁不通。还自称作家。笑死鼠鼠。”我骂道。

“白痴!这是拜伦的诗!没文化真可怕,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没文化。银耳!说的就是你!你自己好好读读原文吧!”

“你们人类还真是悲哀,喜欢人家直接上不就完了,还整这些酸梅汁一样的蚯蚓条引以为豪,噗噗,真搞笑。”哦,这是不可能的,否则我真的会被他烤成老鼠干,想想而已,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哇,好厉害呀!原来要看到原文才有文学的感觉呢!”

“是呀是呀,来,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也写了一首。”

只听连续‘噗通’三声,他便又开始发出“啊啊啊”的怪叫。“啊!阿尔忒弥斯喜欢养狗,狗的品种我数不清楚,她是开宠物店,抑或是饲养场,她要草饲全世界,能否先来草饲我。”

“怎么样?有没有拜伦的感觉。”他把稿纸怼到我面前,蚯蚓边上又多了一排密密麻麻的甲壳虫。

“好吃。”我对着面前这一张一股腌肉味的书页情不自禁地说。

“什么?”

“好诗。我上次摔了以后吐字困难。”

“真的吗!银耳!”他猛地按下了冲水开关。

“涅。感觉很轻盈。” 就像你冲自己的大便一样,我心想。

十三

那天也是同样的傍晚,四点多的时候,诊室门口的那条走廊尽头,玻璃门上沾着一层绵密的雨滴。我望向不远处的破旧的居民楼,美国红榆树光秃秃的枝丫上缠绕着一只透明的蓝风筝,有一阵风来,它就飘一飘,有一阵雨来,又静默不动,颇有几分诡异。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缠住,又要什么时候才会坠落,它希望被缠住?还是坠落?我转头看着她,“那里有一只风筝。”

“哪里?哦。”

“也不知道是谁在这种都是树枝的地方放风筝。”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什么?”

“是从别的地方飘过来的,风筝自己挣脱了那根线,飘了一半掉在这里了。换言之,风筝自杀了。”

她放下拳击袋在玻璃门边靠墙而坐,样子十分流氓,我也放下了书包,那感觉真是冰凉。

“我觉得我没病。吃药没用,心理咨询也没有用的。”她忽然带着一些哭腔自言自语,“是这个社会在嗑死我,这个社会一直在告诉我你不能死,你有爸爸,你有朋友,你有责任,这样那样的,但是我就是想死,我死了以后一切的一切都和我无关,我觉得所有活在阳光下的人都是傻逼。或许别人会觉得极端,但是我是我自己的,我就是宇宙的中心,我爱怎么活就怎么活,爱怎么死就怎么死。”

为什么几个小时前还在开导别人活下去的准心理咨询师,几个小时后就说出了这样一番怪论呢?我大为不解,愣愣地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就像看着某种不应该存在于世的神奇物种,抑或是病人云集的七院本身具备这种让人绝望的低气压或者说那低气压里飘荡着我所看不见的怨灵呢,就像那只透明又诡异的风筝一样?

“喂,来看帅哥吗?”她思维又突然跳转,叮咚一声解锁了手机屏幕,我瞥了一眼,都是些令人反胃的肌肉块。

“我不喜欢男人。”我笑着叹气。

“我也不喜欢,我喜欢玩男人。”

“那你喜欢女人吗?”

“以前喜欢,我觉得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后来发现也很恶心。”

“是吗?”

“yep!只要是人我觉得都很恶心。除了我,我最棒了!”她诡异地一笑。“不过你是个好人,想不想学点英语?想学我可以帮助你,就是给你设置课程,准备材料,也就是当你的老师。”

“哎?要当我的老师?”

“开玩笑,我已经在做家教了好吗,现在有两个学生,一个大一,一个研二,他们语言非常薄弱,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系统,那就我来给他们造一个系统。是我朋友,所以都没有收钱,以前教小朋友我收钱。”

“多,多少钱。”

“你猜一下。”

“五百?一千?”

“哈哈哈。”

“话说为什么你的英语会那么好?”

“嗯?为什么我的英语会那么好?那为什么别人的英语会那么烂?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所以我到底要给你多少钱。”

“不用,真的,我可以帮助你,而且我现在很行。这样,你给我磕个头。但是真磕的话我觉得比较变态,做一些类似磕头的事情,不过真磕也可以接受。要不舔我鞋子?”

我望了一眼诊室,门口的病人已三三两两地离去,我手撑着地站了起来面对着她蹲了下来。

“啊!你真要舔啊!”她瞪大了眼睛。

“白痴啊,给你带了点小东西。”我伸手去包里摸索。

“涅!水晶球?这个是富士山,这个是——自由女神哈哈哈。”

“是啊,我逛书店的时候看到的,一颗想给自己的,一颗给你,你不是想爬到自由女神像上拉屎嘛。”

“啊呀!我两颗都收下了。还有吗?”

“什么?”

“还有别的要送我的吗?”

“啊。不是,那个是我自己的,贪得无厌啊你。”

“不让你磕头已经很好了。”她不由分说便把两颗都收入囊中。“我去看看,该轮到我了。”

“你。”

“你什么你,陪我一起进去呀!”

“等等,还差一个号呢。”

“啊啊啊,好慢啊。”

“把你的手给我。”我说。

“嗯?”她说。

“给我。”,我轻轻抓过她的手,抚摸着每一根手指。土黄的,像生姜,也不纤细,更非柔弱,强势隆起的骨节上竟还带着一个个小小的老茧。我忽然想起谷崎润一郎笔下曾描写过的一名叫阿具里的女子的双手,生来除了触碰钢琴的琴键就没有触碰过硬物的柔软、袖长的手指,比起温室的花朵,仿佛野生的嫩草,平易近人,可爱得可以像多肉植物般栽种在福禄草那样的小盆子里。

“啊呀,劳动人民的手,没什么好看的。”她笑着凝视着我,也不把手抽回。

我沉思半晌,不觉心中一疼,便取下了自己手指上的文学之花。

“戴在哪根手指?”我也笑着凝视着她。

“什么?你要送我吗?这看起来很贵。”

“没事,反正两颗球都被抢了,这个也被抢走好了,我本就是个空虚的人。哪根手指?”

“中指吧。涅!”她仔细地观察着玻璃中的花朵,“这是什么植物?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她朝我比着中指。

“这是永不凋零的文学之花,某家古着店的镇店之宝,全世界没有同款了,希望它守护着你,从此不会突然死掉。我的女流氓。”

“你要不还是拿回去吧。啊!完蛋,卡住了,啊,好痛啊!”

“雨心进来吧!”诊室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传出那熟悉的、母亲般慈爱的声音。

我们推门而入。

她一坐在椅子上,一下子就像变了一个人,小女孩一般,一言不发只顾着微笑,样子像是慌张,也像是害羞。

“额,红老师,还是我来替她说吧。就上次回去以后,她吃药也睡不着,然后经常哭,就前几天在学校自杀了。和她交流语速很快,思维跳来跳去天马行空,非常躁动。”

她依旧是害羞地笑着。

“啊,是这样啊,怎么样,人感觉有没有特别兴奋。”

“还好。”她轻碰嘴唇像鱼吐泡泡。

“她天天都在约炮啊!”我忍不住插话。

“啊?是这样吗?雨心?”

“还好。”

“这或许是你的解压方式,不过你年龄还小,一定要注意安全,其他的红老师我也不做评判。不过你这个情况,我还是要求你住院的。先住一个月看看好吗?”

“要住院?”她瞪大了眼睛。

“嗯,有必要的,你联系一下你爸爸,需要他来陪护的。你先去联系,明天或者后天再回来找我哦。”

我和她推门而出,我拿着她的诊断书,一边阅读一边往大厅走去,上面写着:

主诉:复诊。现病史:病情加重,服安眠药后效果不佳,难以入睡,终日哭泣,近期压力事件:父母离异自己将要做出选择,好朋友反目,学校遭遇霸凌,自述上周吞服安眠药自杀,经洗胃抢救。诊断:抑郁状态,睡眠障碍,疑似双相障碍。处置:住院治疗。陪同人员:其他。

我读完内心仿佛冒出了许多酸涩的毒蘑菇,回头一看发现她一个人靠在墙角边打电话。

“嘟嘟嘟嘟嘟。”

按掉电话。

“嘟嘟嘟。”

又按掉电话。

“嘟。”

索性把手机随手丢在了地上。

“怎么了雨心?”我走回她身边捡起手机。

“我妈不会接的。”她接过手机摊到我面前,如同交出一张零分试卷,那里有七八个未接电话。

“那你爸呢?”

“他不会同意我住院的!!!”她突然向我怒吼一声,蹲在了地上。眼泪猛地顺着她的脸上滴落在我的手指上,竟让人感受到一种被热水灼伤的刺痛。

“就这样死吧?”她呓语着。

“死不用着急。”我轻轻环抱住她。

“不需要!”她愤怒地推开了我,“我不需要别人同情我!”

“那就哭一会吧。”

“不要!我不要当一个弱者!修治,你带我离开这里,我,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呀!这里的低气压让我喘不过气,我不要住院!我没有病的,不可能,我绝不会患精神病!我再不要回到这里来了!”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住院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强者也会生病不是吗,那就先走吧,来,站起来。”

我用力拉起她的手。

大厅里人声喧嚣,大厅里万籁俱寂,我和她手牵手,穿过人群向院外走去,遥远的马路尽头,一轮灰红色落日在积木般的楼群间颤动着,一列又一列车流向那红日驶去,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最终都熔化在了一片暗紫色的烟尘之中。

看着眼前的暮色,我说:“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知道。”她转头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哭了?”

“不知道,大概是人到晚年了吧,看到斜阳也会落泪。”

十四

你们听过一个荒诞的传说吗?

一只猫在睡梦中变成了老虎,一改过去在主人家受奴役的地位,吆五喝六地变成了主人。他那庞大的身躯甚至堵塞了过道,家里人看到他都低三下四,无论是鸡肉也好,大雁肉也罢,即便是鼠鼠我听都没听说过的西川牛里脊,只要他微微打个哈欠露出几颗牙齿,他们就立刻屁滚尿流地滚出去买了呢。

真想不到涅,这样幸福的事情某天也发生在我身上,鼠鼠我啊,变成了一只蜥蜴了!一开始,我是不能够接受的,因为真是奇丑无比的存在啊,我反复挣扎了几次,想从噩梦中醒来,可是没有用,我试着用爪子捋直这绕成毛线团一样的舌头,把四肢也用力地向心脏方向缩回来,尾巴剧烈甩动应该就会自己断掉吧?涅啊,没有用。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好像都没有用。我趴在地板上等死,谁知体内渐渐酸液上涌,一种恶心的感觉就要从喉咙冲出,我还以为要和倒霉的傻瓜修治那样抑郁发作了,幸好我发现自己只是饿了。于是我向厨房爬去,傻瓜修治的傻瓜爹正在切虾干,看起来一脸阴沉。不管了,我直接吸附着厨壁爬上砧板,伸长舌头,悄无声息地勾起一只就啃起来。

“打死我也无所谓,反正已经再也做不回俊美的鼠鼠了。”我一闭眼,等着手起刀落,谁知他竟毫无反应,按部就班地咔吧咔吧切落那些虾头,一边还唱起了“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这是什么歌?听起来怎么有一股鸡血的腥臭味?不管了,我心想他何以对我视而不见?虽说他那对巨大的玻璃球有高度近视,可不至于连那么大一只活体动物也无法识别吧?我连勾三只虾干,用爪子擦了擦下巴,低头一看大呼神奇!鼠鼠我的爪子竟变成了浅红色!覆盖着颗粒的皮肤和虾干的颜色没有任何区别!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发现我吗?

我立马悄悄爬进饭厅,顺着桌角爬上了餐布,傻瓜修治的傻瓜妈整紧咪双眼刷着大妈舞,她的左手边有一盆巨大的咸水鸭,我贪婪地趴在鸭腿上,咬之悄咪咪地看了她一眼,她竟也无动于衷,还照着手机左右扭起了脖子,涅,真是有伤大雅的运动,人类女性为什么要模仿鸭子呢?也不管他!我使劲一甩尾巴,果不其然,它变成了鸡屁股一样的颜色。

我鼠鼠也有今天!涅吼!真不知道这是什么生物,鼠鼠国虽然有蜥蜴,可是这种变来变去的从来没有见过!我大喜咆哮,喉咙却只发出“呃”的一声怪音,真难听,不过鼠谚说得好,“男子无貌便有财”,这些外在的东西就不去管他!下一个目标,卧室!涅,终于可以报仇雪耻啦!鼠鼠我一天之内连变十七八种颜色,鱿鱼干、薯片、蟹条、曲奇饼、泡芙、半个披萨......那些被心怀恶意的人故意放在高高的柜子上的食物,我通通吃了一遍!比如傻瓜修治坐在书桌前闷头看书,无意识地伸手抓了一片海苔,我算准时机,吸伏在墙壁上,飞出舌头一勾,零点三秒内,那在空中的海苔有半片就入了口中。

“唔。最近的海苔真是偷工减料呢。”他低头吮吸着手指。

差点没笑死鼠鼠。话说这副身体真是好用涅,我吃饱了以后肚子就鼓成了一颗巨大的波力球,我伸开四肢,感受平衡,垂下尾巴和脖子,放松脊椎,在稿子和书堆间优哉游哉地滚来滚去做消食运动,我心情十分舒畅,就像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次吐白沫事件。

就这样惬意地在房间里吃了三天三夜。有一天傻瓜修治从外面走回房间,也不知道是去酒吧撩妹还是又去七院搭讪,总之不出所料,毫无魅力的他又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以为他看着满屋消失的零食,必定会感受到生命之绝望,于是抑郁情绪上头一狠心就自杀,于是我在心里默念:去死吧,混蛋!

谁知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又像是被抽干了氧气的样子,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后脑勺和地面接触发出怦然一生巨响,涅!我猝不及防,尾巴被压在了他的肩膀下。完蛋了,我心想,该如何是好,此刻我既不能求救,亦不能装死,真是痛苦万分。我忽然想到蜥蜴貌似是一种可以断尾保命的神奇动物,于是我使出必死之决心,用力向前爬去,用力拉,再用力拉,涅,就像牙齿拉扯披萨的那种轻柔发力,噗,我放出了一个屁,回头一看那条癞蛤蟆皮般丑陋的尾巴纹丝不动。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我还不能操作这副身体吗?

我也万念俱灰,趴在地上,想起傻瓜修治嘴里常挂着一句“回首过往,尽是可耻之事”,我的一生可谓幸福,特别是这三天三夜的狂吃猛喝,让我感觉人间值得,下次还来。身体越来越麻了,就在我感觉快要溺水窒息之时,后脖颈一阵熟悉的剧痛,啊,我醒了,身下是一团飘散着米饭香气的稻草。

“银耳,你在这里睡觉吗,会着凉的。”他有气无力地说,面色哀愁。

“给,这是给你过冬的小草屋。”

不是,这还是傻瓜修治吗?怎么温柔得娘儿吧唧的,话虽如此,鼠鼠我还是颇有些感动,遗憾的是这个梦境属实太短。我环顾四周,那些零食原封不动地堆在储物柜上,这就是穷酸知识分子所谓的“束之高阁”,真是可恶啊!

“唉。”他叹了一口气,“真实令人担心呐。”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在地板上。

“怎么了呀,这么丧。”我心情一好,就准备开导开导他。

“她说,阿哥,安眠药好苦,用剪刀剪开半颗,用温水吞下去,啊,一下子整个喉咙都好苦,到了第二天早晨醒来,舌头上还是一股苦涩。所以每次吃安眠药之后都会舔一口你给我买的那根柠檬色的超大棒棒糖,这样就不那么苦了。”

“这确实是个太宰治式的凄美故事,不过话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他阿哥了。”

“她是独生子女啊,缺哥。”

“你正好缺妹是吧。”

“什么呀,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那颗棒棒糖她舔了一个星期了。真的可以吗,不会细菌中毒吧。她说她每次都会用热水化开一层再舔,即便如此,还是很担心。万一中毒死掉的话......”

“行吧, 那你也不至于老是流泪吧,真是娘儿吧唧怪叫人笑话的。”

“可是我好难过。”

“很难过,你就尽可能地留住她吧,轻轻地托起,不用强握在手心里,她会感受到的,我想她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可是这个病必须接受系统的、长期的专业治疗,如果真是躁郁症,一辈子都没有自愈的可能,就算用药也未必有效,患者情绪状态常处于极乐极悲两级跳转之间,痛苦的感觉更加强烈,比抑郁症更容易自杀啊。”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人不管她,学校排挤她,她自己对患病这件事又没有科学的认识,那些男人也不过是与她互相玩弄而已不是吗?你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他们对她说什么:宝宝,不要觉得自己在吃药,就觉得自己在吃糖嘛。没有什么的,一个人不开心就大家一起去酒吧啦。诸如此类,她发了聊天记录给我看。”

“吃了药不是不能喝酒吗,他们是要害死她涅!她现在在家里吗?”

“她在她朋友那儿,搞文学那个。复诊第二天就动身去了宁波,什么也没带,说走就走,真是狂躁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精神倒是不错。”

“是啊,可好着呢,说是要去渡劫,这不,把我送给她的水晶球捏爆了。匪夷所思,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玻璃啊,怎么捏得爆?你看,这是她发给我的。”

我眯眼盯着手机屏幕,打了个哈欠,是一封语无伦次的忏悔信:

阿哥,说来话长,我坐着,手里拿着,然后我想起那个美国,想起来前夫哥那张逼脸,前男友,然后我又想起你那张逼脸,我就把它拿在手里面下定决心,我也不知道要下什么决心,正在下决心的时候,它就已经爆了,我真的没有把两个努力捏在一起,真的是那个蓝色的,单独拿在手上,我只能说,里面汁液丰富。

“喂,她是洗胃以后语言功能受损吗,说话真费劲,活像个白痴。简直......”

我话还没说完傻瓜修治立刻把手向我伸来,我一看大有被捏爆之势,下意识一甩脖子准备变色,鬼知道还是被他一把捏在了手里。

鼠鼠我已经不是蜥蜴了涅。我立马想起灭猫团的一句口号“要打倒敌人,首先要打倒自己”,我立刻眼含泪滴,模仿那种哀愁之音道:“虽然如此,她依然是那么惹人怜爱呢。涅呜呜。”我甚至大哭了起来。果不其然,他霎时转怒为喜,两坨烤肠状的油腻嘴唇亲到了我的头上,咿涅哇!要吐了!

“话说你那颗粉红色的富士山也危险了涅!”我心中窃笑,干得好!勇敢的少女啊,下次就应该趁他躺在你腿上的时候捏爆他的狗头,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

“银耳那女孩也相当了不得,满屋子的书,都是些欧美文学原著,不是那种摆在玻璃窗里吓人的那种纸壳子,是真正的外语啊。她十二岁的时候写了一篇叫《黄房子》的小说,我读了开头感觉很像玛格丽特·杜拉斯。”

我静静地伏在地板上,左摇右晃,阳光落入屋内,一不小心四脚朝天翻不过来了,涅,正好用阳光来放松一下过于紧绷的肚皮。

“他妈的,又是个天才,我都快三十了都没她那种水平,要不还是自杀了吧。”

“你就不能说点重点嘛,你看到谁不想自杀啊真是的。你们人类整天比来比去的真够无聊。喂,你快把我翻过来好不好,肚子皮要焦了!”

“啊啊,酒多麻袋,她说她们可惨了,因为她想劝那孩子和她一起退学,结果被那孩子的母亲冷嘲热讽地嫌弃了一番,说什么‘你可以一个人烂掉,但请不要拖我女儿和你一起烂掉’,这两人就窝在小阁楼里,过着鼠鼠生活,这不住了三天就买了车票滚了,我还以为她会去看看大海呢。”

“涅,那个低俗的家伙我想她估计又去看帅哥了吧。”我一不小心又说了半句真话。

“啊,你别说还真是,他在一路边摊上左右为难,也就是说左边一摊卖油赞子,右边一摊卖辣哭饼,她说右边那个明显比左边那个好吃,但是左边那个小哥明显比右边那个肌肉含量高。问我怎么选,我当时听完直接关机就睡了。”

“果然无聊。”

“唉,她说她在回程的绿皮火车上哭了十个小时。”

“那可不得把车厢淹成游泳池嘛,涅,大家都从座位上飘起来,在各种各样的行李中间游来游去,想想就浪漫啊!海魔女果然厉害!”我赞叹道,突然幻想如果这怪物倘若能在这个卧室里哭一下午就好了,那房子就会被咸咸的海水淹没,那鼠鼠我就可以更好地消化食物而且再也听不到眼前这个傻瓜的废话了。

“太棒了!”我情不自禁大叫一声。

“混蛋!你们这些鼠辈真是没有同情心啊!”他又伸出手来想要捏我。

“等一下,那么她到底为什么哭啊。”

“她没说啊,不过她的那个闺蜜顶不住压力不得不和她绝交了,那是她在学校唯一一个朋友。想必是因为这样吧,备受打击。谁知道呢,综合因素,扑朔迷离,唉......你看,她在火车上写的。”他又把手机屏幕递到我眼前:

我在最后一秒被破例放进了闸机,只来得及跳上车最末第十节车厢。卧铺公共的门廊连着三三四四的、开着或是关着的门,架着七七八八、属于男人或是女人的腿。我在其中穿行,嘴上不断礼貌的说着借过,望着满车厢的人,好似除了我,一时间简直完全忘记了衣冠楚楚和文质彬彬的概念,同时又窄又密的床铺让我想到那种嵌入墙壁里的神龛,感觉一个个都像是神龛里的各种活佛,都被安顿在一个个隔夹中间,是否安适却不好评说。

我能感觉到他们在看着我,我不断在狭窄的过道中与原本彼此不相识此刻却攀谈着的人擦肩而过,许多散发着奇特气味的人已经近到了生理上令我不适的距离。我几近麻木 ,在此刻我似乎已经融入了乘坐着绿皮火车的一众人中,大家不再看着我。年轻的,白色的,或许有些格格不入的我。

我面对着三个人坐下来,看着打牌的一众大爷,听着各种大声的手机外放的声音,闻着时不时飘来的一阵有形的二手烟。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车厢里的温度,大爷们从兜里掏出十元或是五十的纸币,这是在半年中我所没有见到过的。我没有纸币。我买了两份鸡丁,一百元,却发现没有人愿意与我分享,反诧异地望着我。我尴尬极了,刚刚开始生出的一点点融入的感觉生生消失了,我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只是仓皇的从朋友家逃窜,在车站拉屎误事,不得已才辗转改签到这绿皮火车上,或许并非这车原应载的人。在三号车厢里充斥着的鸡零狗碎中,我再次环顾一番周围的这群人。没有任何一个二十岁以下的乘客,我似乎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有了一个不会在同龄且见识相近的人面前出丑的保障。

我又想,我或许真的不应在这里。虽然我有我必须向前赶的理由,也有在终点暗候的人,但这于我而言不如说是体验。 但对终于接下我的宫保鸡丁、与熟悉的售票员拉扯着家常的大爷们,这样可悲的生活却就是生活。

我又自诩鹤立鸡群地想,短短个把小时后,迎接我的是杭州热闹繁华的西餐厅,而在绿皮火车上忍受长长的煎熬的 他们所期盼的终点又是什么呢?又或只是茫茫地赶路,却又不作为煎熬呢?

“文笔不赖,而且比你简洁多了,就是‘的地得’分不清楚,特别是‘在车站拉屎误事’颇具鼠鼠文学之风骨。另外这种谁也看不上的感觉和你还挺像。假以时日,”我看着这些废话,尽量挑好的说,“假以时日必成贾浅浅第二。”我不得已说,其实心想这不过是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涅,昨晚啃了两页《毛选》,难吃极了。现在胃里还不舒服,这下可算是吐了一点出来。“不过怎么回事,一边是‘十个小时’,一边是‘短短个把小时’,到底哭了几个小时?”

“什么?这不是关注的重点好嘛!她真的哭得很伤心啊!”傻瓜修治捂着胸口,仿佛坐绿皮火车吸二手烟、被坑了两份宫保鸡丁、鹤立鸡群顾影自怜人的是他一样。

“是吗,没准只是辣哭饼吃多了而已吧。”

我一说出口便觉懊悔不已,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完全落入了那个女孩所编织的网中,连逻辑也乱掉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涅啊!都怪那条夏天的比目鱼,我被他笔下那只做白日梦的猫拖着一起烂掉,哦不,嚣张了。捏爆就捏爆吧,我仰面朝天,闭目等死,谁知耳边传来了怦咚怦咚的心跳声,原来他把我搂进了怀里,那声音就像一列疲惫不堪的绿皮火车。

十五

“嗷呜——一不小心睡了两天。”

我又收到了这样一条吓人的语音。

“又发什么神经啦。”我说。

“去爬山吗?去吗?去吗?去吗?”

“啊,不是你这刚宁波回来又要去爬山?”

“你不去是吧,那我叫人了。”

“你要叫警察吗?”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去还是不去,不去就拉倒。”

我乘坐地铁三号线,在古荡站下了车,乘坐电梯出站的时候,天空阴沉,雨滴安静地落在地面上,不远处沿山角的街道上浮动着淡淡的湿气。在出口的透明玻璃后面,一个女人单脚斜跨在石阶上,手中虽无香烟,却做出一派老烟民的嚣张架势,她背着一个熟悉的白色拳击包,雨水把大半边浸染成了月灰色。

她见了我,既不迎上来,也没有丝毫亲热地表示,只是无言地看着我。我静静地看着她,走到她身边站定,却没有说话。我只觉得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像是什么也不愿提及,她一脸厌烦,甚至还带着一种阴狠,仿佛随时会哭出来抑或是出拳把我打死。

我一时竟也无言,只是接过那只包替她背了起来。看起来十分轻薄干瘪,一到手里竟是这样沉重。

“你带了什么?哑铃吗?”

“嗯,练空击用。晚上还有拳击课。上山吧。”

“哦。”我愣愣地走在她的身边,尽量去跟随她焦灼的步伐。

“正门在哪里?”我说。

“不用了,就走这条吧。”她指着手边灌木间的一条若有若无的泥路。

“可是,雨天这样的路很危险。”

“你用吗?不用的话把你的伞给我吧。”不等我同意,她以伞作杖,忽左忽右几个越步便窜上了山坡,在一棵不知名的树干边停下,回头向我竖中指。

“还真是了不起,看来不需要我担心了。”我叹了口气,心里却觉得很轻松。于是折断了一根树枝也作为登山杖也冲了上去,曲折、湿滑的泥路在雨中泛着强烈的自然气息,她那小小的鞋印在不起眼的落叶和果实间宛如一件泥雕作品。

“喂,你就不能照顾下病人吗,我昨晚刚吃了两颗安眠药,这一下雨浑身软绵绵的,就像一条蛞蝓啊!”我对着已经消失在丛林后面的人影喊道。那头毫无回应,我环顾四周,一种没有人工痕迹的荒芜感扑面而来,天空被树枝胡乱分割成奇形怪状的灰暗色块,忽然变大的雨水使得泥土变得十分松软,内嵌的踩脚石一用力便摇晃不已,前进十分艰难,回头惊觉已然处在半山腰,来时的路大雾弥漫,下山也为时已晚,我心中暗骂该死的女流氓,俯下身攀援着一块稍大些的石块做深呼吸,一时间孤独感、焦虑感像越来越密集的雨点淹没了我的内心。

“唉,你在干嘛啊你!”她突然站在我面前。

“我在生病啊大姐。”

“不要老是觉得自己有病好嘛,这样会损伤海马体的。”

“什么是海马体?”

“大脑里面分泌多巴胺的啊。”

“白痴啊,抑郁十几年海马体早就变成海马干了,你还是赶紧报警让人把我抬下山吧,感觉快要死了。”

“唉,没办法了。”她蹲下身来。

我忽然感觉内心深处一阵橘黄色的暖意驱散了那些难受的感觉,抬头一看她的手又放在了我的头上。

“卧槽,又来这招。”

“怎么样?”

“有效果。”

她拿回了背在我身上的拳击包,一脸不屑地说:“我昨晚还跑了十公里呢,绕着西溪那边,想想你就是那种整天在房间里一个字一个字抠唆抠唆小说的死宅男,还是写着写着就会倒下上新闻的那种。”

我就这样被她生拉硬拽着,不,为了小说家的尊严而坚强地一路上山,直到我捡起石阶边的一粒黑色的松果,我才发现我们爬到了一片松树林下,从这里向上望,终于多少出现了一点人工步道的痕迹。这时我才放下心来。

“这里有一座墓。”她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绕来绕去,很是兴奋。

“谁的啊?”

“看不清刻字。”

我走上前去,已是气喘吁吁,那块墓碑上的铭文红漆褪尽,刻字的凹槽也几乎磨平。

“死在这种地方,真是寂寞啊。”我把松果放进包里。“死后被人遗忘,连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这样难走的野路,又有谁会来祭奠,周围连一块香蕉皮也没有。我可不想就这样死掉。”

“那你想怎么死?”

“我想死得轰轰烈烈,天下皆知,比如为了文学,或者为了爱情而死。你呢?”

“出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你不觉得吗,我觉得安安静静地死挺好的,变成一块不说话的石头,就像这里的任何一块石头一样,被雨水肆意浇淋,被白雪冷漠覆盖。而且真的想死也不用为了什么,直接踩在窗栏上往下跳就行了,前天晚上也想跳来着,被室友拦下来了,都爬出窗外了,啊,没死成,最近还是不断冒出这样的想法,要是真死了也就那样了,就是......”她茫然地看着墓碑。

“就是什么?”

“就是墓碑要好看一点,你知道日本有一种墓碑吗,是玻璃做的,阳光可以折射出彩色的图案,是死者身前的样貌轮廓。”

“什么?还有那种设计?”

“阿哥。”

“嗯?”

“给我买一块好不好?以后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买一块给我。”她微笑着看着我,脸上毫无苦涩,就像第一次在七院的玻璃门里见到的她一模一样。

“行啊,买一块全息投影的,”我避开了她的视线,望向头顶的悬着雨滴的松针,“把你这白痴的样子全部重现于世人。对了,墓志铭我也想好了。”

“是什么?”

“草饲全世界!”

“好涅!”

山顶或者是更远的方向传来沉闷的雷声,眼前的泥路分为一明一晦的左右两条。我们选择了较为晦暗的左边那条继续向山顶进发,因为看起来那条路有着向上的趋势。走着走着,两个人都有点心里发慌,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雾中浮现出来,他笑容轻松地看着我们。这是我们爬山几个小时来遇到的第一个活人。

“这种雨天您竟然还来爬山。”我笑着搭话,多少有点心虚。

“有啊,山顶上还有人呢,”他偏了偏手中灰蓝色的伞,示意我们侧身而过,“亭子上风景不错,能望见西湖。很快就到了。你们快去谈恋爱吧!”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一时都很尴尬,我回头望着他那和油水和雨水直往下冒的空无一物的后脑勺,又好笑又无奈。为什么从这雾中走出来的不是川端《古都》中那片如华美织锦的北山杉下的千重子和苗子姐妹呢,我抬头凝望着苍翠寒冷的松树,不觉叹了口气,也是,这里没有祇园会,没有时代祭,这里不过是一座毫无人文性的荒山,又怎么会走出那样一对姐妹呢?

“喂,”她转头看向我,“你走不走。从没见过如此磨叽的男人。你不会真想和我谈恋爱啊。”

“谁想和你谈啊,你这个女流氓。”

“可是你现在浑身上下流淌着很贱的气息啊!快点啊!”

“行,那你先告诉我的伞去哪儿了。”

她这才发现我们两个都在淋雨,“啊,我记得你自己拿着?”

“白痴,给你当登山杖了。”

“啊!”她尖叫一声,“完了涅,忘在刚才的地方了。”

“倒也没事,只是你淋雨没事嘛?”

“又不是没淋过。”

到达山顶的凉亭时,两人都已经浑身发冷。

“后悔了吧,老鼠,你的毛都粘一块儿了。”

“你这人说话真没劲,你赶紧回去抠字吧。哇啊!”

我顺着她的乱叫紧随着她向前跑去,穿越过幽暗的松树林,山下一整个灰白色的空间出现在我们眼前。鳞次栉比,如果要用什么来形容的话,“鳞次”,无数的建筑物真的像这个词所表现的极致那样沉静地伏在山脚下,不同的墙面,不同的形状,甚至不是鱼鳞,而仿佛是不同品种的鱼群,就这样声势浩大地、以一种我们察觉不到的方式运动着。

“啊,好想活下去啊。”我呆呆地站在亭子边,刚才习惯了林间野路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番复杂、辉煌的景象,可是心情却格外振奋。

“真是一个悲伤的城市,每到这个时候就会进入连绵不断的雨季,就像在哭泣。你看那些房子,一座座都像是监狱,里面人困在自己的观念里,就这样活着直到死亡,一点儿改变也没有。啊,你能闻到吗?一种气息。”

“什么气息?”我拿着相机对着城市调整焦距,取景器的左下角是一片粉灰色的法式居民楼屋顶,右侧是一带烟青色的类似于科技园的裙楼,中间是一条狭长的主干道,各色的车灯渺小如星辰,在黄昏的雨中微弱地闪闪烁烁着,路的尽头有一座类似于教堂钟楼的黑色高塔。不知为何,这条道路给我一种哪里见过的感觉。

“腐烂的气息。”她叹了口气。

我的目光从取景器前移开,她正站在一棵松树下,左手轻轻抚摸着树皮,“你看,这是什么?”她的手指触碰到一颗巨大的栗茶色蘑菇,我走近取景,仔细一看肉上长满了霉斑。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蘑菇,而且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形状。不会是什么新物种吧。可惜它病了。”

“或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她站在了山崖之上。“你看,那边那座城堡。”

“城堡?”

“yep,不过我只是说它长得很像城堡。你知道裸心堡吗?不知道吗?”

“从未听说。”

“就在莫干山顶,附近有一个别墅群,我爷爷奶奶就隐居在那里。对了,可以给你讲点故事,我爷爷是师长,百度上能搜到,你看,就是他,嗯,参加过越战,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军转以后一直当局长直到退休,还有我奶奶,她是文工团的干部,你敢信,庸俗红色爱情故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外公外婆又是何方神圣?”

“我外公外婆都是农民。”

“啊?”

“不骗你啊,真是农民,不过他们不是一般的农民。我外公非常勤奋,又很有运动天赋,加上常年在地里干活,考上了体校,后来成为了杭师大的体操教授。我外婆十五六岁就跟着别人外出闯荡,后来也是靠自学会了英语,就跑到美国做代购去了,你听说过吗,这个牌子,她二十年前就赚到了一百万。现在两个人都居住在美国,我外婆上次还打电话问我自杀的事。远程关心了一下。她比我妈还关心我。”

“雨心。”

“嗯?”

“如果让你选,你会选择隐居还是移民呢?”

“你呢?”她反问一句。

“我会选择隐居,像你的爷爷奶奶那样,不过我不需要什么城堡,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书房,能够容得下一支笔,两卷书,三叠稿纸,别无他求。”

“我去住过一段时间,除了窝在别墅里无事可干,倒是群山之间有连绵不绝的箬竹林,就差不多比我高一点点,每到下雨的时候也是烟雾缭绕,好像哪里燃烧起来了一样,夏天的时候蹲在里面就很凉爽,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我偷挖了好几袋笋,那种特别迷你的小笋头你见过吗?丢给我奶奶做笋汤,就还挺好吃的。我每天上下来回徒步打发时间,虽然很悠闲,可没有男人真的很无聊啊。到处都是竹子,竹子,竹子!和竹子做爱算了!”她忽然用手摸着后脑勺,用力地拔掉了发卡,“啊,淋湿了。”她甩了甩头发,水母触须般的发丝把水溅到了我的相机镜头上。

“啊!我的相机!”

“啊!”

“哦,没事了。”

“哦。”

“那二老每天在干什么?练字刻印,著书立说?”

“看新闻联播。开得超大声那种,有时候还是国际频道,啊,那个播音就很差啊,其实真正的英语不是那样。对了,我可以把你送去和他们隐居,他们很无聊的,你想做护工吗?很简单,陪他们看新闻就可以了。空余时间可以一边挖笋一边抠字。我大爹可以给你开工资,一个月的话......一万怎样?比你那操蛋工作要好吧。”

“我那工作的确操蛋,可要每天收看新闻联播的话......那你得先给我买墓碑了,你啊,还是先好好治病吧,以后去德国可以看到真正的城堡,我记得有一个和裸心堡的图片很像,”我打开手机,“叫什么来着,应该是在阿尔卑斯山麓。”

“是新天鹅堡吧。”她双手抱肘又转化出一副学者派头:“迪士尼城堡的原型,欧洲最有名的城堡,路德维希二世造的,他是个剧作家,是瓦格纳的崇拜者,年轻的王子爱上了他的表姑,也就是茜茜公主,然后人家嫁人了,后来他又爱上了表姑的妹妹,然后被人家分手。巨惨,然后他就废了,整天想着创作,为了把瓦格纳的舞台剧搬上舞台就下令修建了这个城堡。他的梦想被举国上下一致反对,因为没人理解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社恐了属于是,像鬼一样每天夜里才出来。多年来很少有人见到他,直到这个城堡就要落成的前一天夜里,他忽然消失了,清晨被发现时已经死掉了,尸体就在史坦贝尔格湖畔。大家都说他患有精神病。”

“我想就是抑郁症吧。话说你知道得不少。”

“我要去德国啊,当然要学习德国的文化。”

“也是,唉,一个凄美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年轻的作家,还在念大学呢,他住在自己出租屋里,白天不出门,也不去上课,没有朋友,也不想去交朋友,因为他身边的同学都一心想着考公务员和做生意,包括他家里人都觉得想成为作家什么的就是个笑话,所以久而久之他竟觉得自己浑身羞耻,格格不入,无家可归,活成了一块没有用处的废铁。可是在我看来,他的小说极其出色,是个文学想象力远在我之上的天才。对了,他也患有抑郁症,可惜的是吃药断断续续,最近三个月都没有复诊了,依从性很差。最近他也消失了,不知是死是活。他是我在文学上最好的朋友,我们常常互相鼓励,彼此抄袭对方的作品哈哈哈,唉。他是为数不多的能读懂我小说的人。”我聚焦在一栋小楼上的炊烟,像是有一个小小的烟囱在雨中努力地呼吸着。

“最好的朋友吗?阿哥,朋友也是靠不住的呢,很多年的朋友,说翻车就翻车了,真是很凉薄的。你不能把这个看得太重哦,否则会很痛苦。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一场游戏,大家或许都只是玩玩而已。”

“或许吧。话说你还是好好治病,抓紧去德国吧!”我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我去德国以后就没有病了。有病的不是我。”

“看来你早有选择。那么......大学毕业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如果能找个德国男人,听说他们的活是真的好。我想找个一米九几的,我自己都一米七五了,不过分吧这样的要求,我喜欢上卷毛儿狗。”

“真没志气。”

亭子里有一块老和山修路善款纪念碑,上面刻着许多红色的名字,亭子的四角还有不知名的狂热佛教信徒用红笔抄写的某本佛经咒语,我觉得兴味索然,低头看到地上一块镜面大小的积水,芜杂的树枝倒映其中,把积水割得四分五裂。

“西湖在哪里?”我问。

“你身后。”她说。

从这个山顶的角度,西湖竟变成了一方脏兮兮的小水塘,上面缓慢地漂浮着几只虫子大小的船只。

“那个是湖心亭吗。”她问。

“是。当年张岱就是在那儿看雪。”

“张岱是谁?”

“古代一个落魄作家,估计和那个秃头差不太多,就是大雪天会一个人出来到处乱转的空虚大叔。话说你没有学过这篇课文吗。”

“没有,我们学校不学传统文化。”

“不错,要是学了这辈子就算完蛋了。”

我们沿着人工铺设的石道开始往山下走,去,一路上我搜集了不少植物果实和叶片,有一株幽绿色的,尖尖的扇状菱形叶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卧槽,它叫‘老鼠屎’。”我拿出手机识别后说。

“哇!老鼠屎!果子和老鼠屎味道一样吗?”她捡起地上一个圆柱形的果子。

“估计是由此得名,老和山第一美食。”我笑着说。

“行,那我们多捡点,你带回家慢慢吃吧。一边吃一边抠字。还可以想象成是我拉的屎,简直灵感爆炸啊!”

“过分了啊,老鼠。”

夜色渐起,天气寒冷,山上亮起了路灯。我们沿着光线的指引,往山下走去,踩着小小的樟树丸子解压,树根附近有时能发现红色的相思豆,偶尔还有浸泡在水里的接骨草花果,下山的路上种植最多的是木荷树,一块有一块墓碑散落在树林各处,在昏黄的灯光下竟略显温暖。

“虽然很想活下去,不过死有时候也是件很舒服的事。”我说,“人死后终究还是埋在土壤里比较自然啊。你看这些墓碑,几乎和环境融为一体,成为了这座无名之山的独特景致。”

她并不接话,停下脚步,向着一丛墓碑群双手合十说道:“打扰啦,打扰啦。”

走过墓碑群,高大的树木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马银花、山胡椒之类的低矮灌木,视线能够清晰地看到山脚下的一大片楼房和工地。

我们的对面,几栋大约七八层高、墙面略有些夕阳色的大楼孤零零地在工地旁矗立着。

“那是?”我努力回想着。

“那边吗?”

“那个不就是七院吗?”我忽然惊觉。“你看,那上面有一排字,我看不清,是什么?”

“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

“啊!果然,果然就是这里!真没想到,你知道嘛,我住院的时候住单人间,没有人说话,又不想看书,晚上睡不着就一个人看着窗外的山景,在一大片黑暗的松树林间能看到几点灯光,我一直以为是隐居在山上的人家,我当时就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选择住在这样的荒山上,会不会是跛脚的旅行家,一个失聪的音乐家,又会不会是一个从未卖出过一张画的画家,一个孤独的哲人,一开口就像苏格拉底那样被人们憎恶的传道者——即便是一个从小住在这里的农民,我觉得一定也绝对有故事,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人生真谛,从而破开我内心的困惑。于是我决定有机会一定要上山看看。谁知道那些灯光,不过是些人造的路灯而已,灯光下唯有几块墓碑。哈哈哈,真是白痴啊。”我一口气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你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去学英语,这是个很好的梯子,可以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比你困在自己的幻想中要好多了,yep?”她一脸狐疑。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生活在理想中的人,有时候发现理想竟然和幻想没有什么区别。行,我拜你为师吧,就在这里,给你舔鞋底。怎样?”

“真要舔啊,奉劝您还是好自为之吧!就这身体舔完别埋这儿了。呐,下次复诊的时候你带一本本子,我已经给你设计好了,课程就从基本对话开始吧。唉,今年恐怕是出不了国了,又是疫情的,又是什么的,而且现在学校那边我大爹还是没有搞定,学校说非得让医院开具康复证明。maybe done for!唉,能教多少是多少吧,反正我也没事儿干,喂,把鞋带给我系好!”

我低头看着她那双泥泞的桔色运动鞋,两根白色的鞋带嚣张地散落在地上。

“六点了,差不多要回去了,一会还有拳击课,你也回去吧。”

“唉,真想念我的伞。”

我瑟缩着脖子,雨水已经渗透了后背,仿佛与皮肤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黄昏已逝,气温骤然下降,从山脚向山顶回望,云雾清寒,渐渐浓重,树林东一处西一处地升起了炊烟般的白色雾气,山体朦胧,唯余轮廓。

雨水夹杂着绵白糖般又粉又涩的雪粒,覆盖了工地边那座即将被几台挖掘机拆除的废弃城堡。

十六

“啊,我找到主人啦!”这几天傻瓜修治在我耳边不断地狂吼,除了抑郁加重转轻躁狂,本鼠认为没有其他可能。

然而他在我耳边说的却是,“银耳,我找到老师了。教我英语哦。”而且他常常说着说着,就又流下泪来,我不知道他是感动还是心酸,但是心酸的可能更大些。一个年近三十的大叔在一个未成年的少女面前,连“puppy”都会拼成“putty”,感到自惭形秽是一种必然。

每到此时,我便安慰他说,“阿治啊,你别学那个白痴路德维希二世好嘛,整天茜茜公主茜茜公主的,把女人当人生导师终究是一场错付。你学学人家伏尔泰吧,就连让整个欧洲都匍匐在她脚下的叶卡捷琳娜大帝都自称是她的学生呢。”我不禁为我的学识感到一丢丢骄傲,然而他却一脸委屈地哭丧着脸说道:“我长这么大都没被人这么骂过。”

“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你英语不说差吧,简直是有待拯救,我每次给你布置的作业你做了吗,为什么不学?我又不收你学费,人家求着我教我还不教,你他妈倒好,我天天叫你学英语学英语,今天说明天学,明天说后天学,你这样废物要我怎么教?啊?!”他抹了抹眼泪,“她就很凶很凶地瞪着我,好像体内那个三十七岁的女教授又出来了。”

“噗。”

“她还说如果我是她男友直接巴掌就过去了,还说已经放弃我了,叫我滚蛋。”他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

“唔涅!难怪她男朋友换得这么快,估计每一个不学英语的如今都在住院。没事啦,没事啦,毕竟你连人家的鞋底都可以温柔地舔舐,而且你太宰治大哥据说在泼妇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出呢,晚年貌似被山崎富荣锁在房间里天天被迫生孩子,那时候他身体已经很虚了,所以最后被玩死了。哦,是他有天又出去找女人了被山崎发现直接用红绳子绑一块儿跳水里淹死了。可惜涅哉!可怖涅乎!你该庆幸她没有爱上你,虽然你没有你大哥的女人缘,可是你这鱼片干般的身体被玩死得更快啊。”

他果然倒吸一口凉气顺带着把眼泪也一并倒吸了回去。

“话说她英语到底怎么样啊。”

“啊!真的很厉害,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英语最好的,简直,像个外国女孩子,

你等下”,他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本子,打开的时候一阵灰色的胡椒粉飘落在我的头顶,我抬起头也是眼泪直流,一群密密麻麻的蝌蚪在胡椒粉中游来游去。

“Why 修治 don’t finish his work?1.he don’t have time 2.read art books3.working 4.talk with many people.” 边上还有工整的简笔画。

“怎么样,她是不是很认真,令人感动吧。”他细细地闻着那些蝌蚪,“至今仍有雨季淡淡的香味。”

“涅。”我搓了搓鼻子,心想你真的有那么忙吗。

“可是那家伙中途总是会接到男人的电话,这让我没法好好学啊。有一次我正在思考‘private’这个词的意思是,她接起一个电话,对面那个声音充斥着爱慕和怒气还有一丝悲哀的复杂情感,不断地追问她在哪里,而她真就像是玩弄一只小狗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不是很恨我吗?还找我干嘛呢?’,随即不等那边说完便挂断了。”他把本子合上,小心地放回了书架,“我说你妈是不是也这样,外面有很多男人。她说是的,得到过很多男人的帮助,其实她长得很普通,甚至和漂亮没有关系,但就是能吸引男人。话说她真的太喜欢嚼冰块了,那次在果子酱上课又啃了一大杯。她一直在教我发音,还对比了单词的德语发音,他说我的水平和她教过的小孩差不多,好在我不会上着上着就跑出去玩了。不然她真想要在我头上拉屎。”

我看他一脸悲凉,便又引用我曾吃掉过几页的《我是猫》说道,“夏目鱼说过:生而为人,被女人践踏在所难免,需要有满不在乎的心理准备,就算她们朝你吐唾沫、泼屎,甚至大肆嘲笑,不然就无法跟女人左右逢源地对话。”

他这才捡起一张地上的纸巾擦掉了眼泪,抛到了一边,一股鱼腥草味在空气中划开一道空虚的弧线。

“你们去复诊了吗?”

“就是去复诊的时候教我英语啊,我们还刮了彩票,那家伙真的很邪门,刮一张中一张,我和她花了二十元,一人一张,结果把老板的柜台里那一叠存货全给刮完了。到头来也没中五百万。”

“哦?”

“她打的游戏也很邪门,是我完全看不懂的解密,画面和机关的设计让我觉得很错乱,她说那个开发团队都是精神病人组成的,我就说嘛,玩了三分钟就把手机丢还给她了。”

“哦?”

“我还去了她的拳击馆,我天。”

“她把沙袋打到楼下去了吗?”

“不,她出拳有气无力,在那个小小的模拟擂台上不到三个回合就被对面一个女生打得躺在地上,呈大字状呼呼喘气。”

“哦?”

“对了,银耳,还记得你是怎么来我家的吗?”

“记得。”

“那天她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可爱不是吗?笑得像个孩子,真怀念那时的她。”

“涅,确实让人忧伤,那天我要是跟她回家就好了,如今一定享受着男爵本应享受的待遇,住在价值几千块的小别墅里每天吃牛排吧。呜涅。”其实刚才那些屁话我一句也没听,唯有这几句话真的令我心头一酸。

“她的确很有钱,养个仓鼠都买几千块的笼子。可是银耳,倘若那晚你真的跟她走,恐怕已经被山药吃掉了也未可知哦。”

“我记得那是你第一次陪她复诊后的事吧。”

“是啊。”

想起来了,那是我初到人类世界的日子,那一天我正在鼠鼠国著名的阿卡德小米坛上做演讲——那是鼠鼠国最优秀的哲学家、政治家才能登上的讲坛——我的演讲题目是《我有一个梦想》,号召消除鼠鼠与猫猫的种族对立问题,以及如何建立一个鼠猫互助共生的联合国家,谁知讲了不到半个小时,台下忽然一阵弹弓的弹响,我感觉小心脏像番茄炸开了一样,当时喉咙发酸就昏死了过去,怎么说呢,和夏目鱼笔下那只猫感觉差不多,所谓“日月坠落,天地崩塌,我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太平世界。”,然而我并没有享受到那份死亡的“太平”,“太平”也没有因为死亡而被我享受,因为我根本没死,取而代之的是,我来到了一个乍来不觉得、后来才发现的比鼠鼠国还要糟糕一万倍的世界。涅,我醒来时竟在一堆臭烘烘的仓鼠中间。稳住神观察了一下,大家似乎都被关在一个小小的奇怪盒子里,我左奔右突却无济于事,因为四周有一层透明的屏障,粗看无形,撞却有形,我连忙呼喊周围的小伙伴都来帮忙,可是它们呆头呆脑,没有语言,和鼠鼠国的鼠鼠好像只有外形相似而已。

我急得落下了眼泪,鼠生的无望,不是文字所能表达,总之我就像傻瓜修治嘴里常念叨的那个耶稣一样,莫名其妙遭此罪人

之重罚,后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那真是寂寞和虚无的十字架涅。我郁郁寡欢,任由周围那些生物在我身上践踏,然而他们似乎也很畏惧我,不一会儿全部退开,谨慎地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于是我孤零零地趴在盒子中间,我想也正是这样,那个女孩才一眼注意到了我吧。

“啊,这只鼠鼠好帅,你看,银白色的毛!而且和我好像。”

“是哎,好漂亮。”

我听到一男一女的声音从上空传来,犹如神明一般,我抬头一看发现两对玻璃球和挡在前面的四块玻璃圆片正悬浮在我的头顶,看起来很像某种外星飞行器,我一时感动,心想神明果然存在,于是拼命踮起脚尖,发出噗汁噗汁的声音,示意他们把我救走。

“你看它把别的鼠鼠踩在脚下。只不过我会偷偷踩,可见它比我笨。”那女的说。

“是哎。”那男的说。

唉,我感觉耳膜好痛,原来是两个过路的白痴而已,我气得直跺脚,谁知脚下软绵绵的,失去平衡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才发现身下真的压着一只黄色的鼠鼠,一动不动。那家伙大概已经死掉了吧,我向它鞠了一躬。

“啊啊啊!太可爱了!”

“老板,就要它了。”

话音刚落,我已经被裹进了一件乳白色的毛绒织衣里,一股少女的气息像风中的樱花般覆盖了我的周身,我又感觉心脏像熟透的番茄即将爆开,难不成又要晕死过去。

“就叫银耳吧,怎么样?我把它塞进外套里,外面太冷了会感冒吧。”

“银耳吗?有意思,不会有事的,里面空气不好,快带它去吹吹风。”

于是在一个斜阳颓废得几乎毫无力度的午后,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第一次看到了人类。

“哇,它钻进我的衣服里面了!”

“啊!哪里?让我看看。”

我蜷缩在一对柔软的球状抱枕间,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啊啊啊!”

“啊!”

我使劲挤过两个球中间的缝隙,往上攀爬,悄悄地露出了一个头。

“啊啊啊!在我脖子上了!”

“啊!”

我听着这些神经病一样的噪音,心里却觉得十分好玩,在鼠鼠国的哲学书上常看到说人类这种生物无聊又愚蠢,总是不能克制地说一些缺乏逻辑的话、干一些没有道德的事,但我亲眼所见的,倒还颇有几分可爱。

“没事,就让它缩在里面好了。”

“可是还想着给它拍几张照来着,银耳,快,看我看我,这边啦这边啦!”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白痴,不,我很快越过了他,望向远处的山与草,浮云和斜阳,路过的人都向我投来友善的目光。忽然觉得冬季的风也没有那么寒冷。

“啊,它的眼神好睿智。是个明星呢。”我看了一眼那个白痴,又看了看围在我身边的一众人类幼崽,大大小小的玻璃球在我身边投来各种爱慕的卑微的崇拜的光,心想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们去吃海鲜吧!”“它能吃三文鱼片吗?”“给它用玛瑙做个项链怎样?”“可以用沐浴露洗澡吗?”“啊,我要带它去德国。”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废话一句接着一句,天马行空般地说着。

“那天他废话真的非常多对吧,我当时被她捏在手里耳膜都快要穿孔了。”我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

“是啊,她一路上笑得像个傻子,左手举着一串焦黄焦黄的烤土豆,右手捏着一只银毛老鼠,嚣张地晃荡在大街正中央,真是很无奈的。”

“涅,她说你一定会觉得她很幼稚,然而在别人面前她从来不是这样子的,妖娆冷艳,妆画得和夜店女郎似的。”

“唉,很俗气的夜店风。她说她经常去夜店玩,都玩得腻掉了,虽然未成年,但是从来没被人发现过,还点男模。”

“男模很丑,浪费了钱,说是被另外几个贝赛思国际学校的女生给坑的。”

“对啊,这帮小屁孩。有钱就可以乱来啊。”

“她还说,让你长得比那些男模好看一点点。”

“这倒是真的。可是这混蛋居然叫我去夜店上班。”

“噗。她说没事,反正她也想去当妓女。对了,‘如果你的面前同时有一只鼠鼠和一张稿纸,你会选择和鼠鼠玩还是选择写作?’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嘛?”

“我说写作。”

“她说,不,你会选择一边写作,一边和鼠鼠玩。”

“哈哈哈,真是令人怀念。”

“话说你这家伙还真是缺德哎!”

“什么?”

“因为宠物没法上地铁,所以你就以代为保管的谎话把我从她手里骗回家了。你就这么问心无愧吗?”

“啊呀,这有什么呀,她家的山药破坏力可强大了,要不是我当初这么干,你啊,早就变成老鼠骨头了。”

“涅,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喂,屁股粘上屎了,一会帮我冲一下吧。”

夜里,我总觉得屁股毛凉凉的,初春的风释放着整个冬季的寒冷,该死的傻瓜修治,没把我的屁股毛擦干就一个人去写小说了,我猛烈地扒拉在笼子里想要呼救,却感觉身体开始发热,爪子也渐渐疲软了下去,前所未有的濒死感这一次真实地体验到了,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涅呵,比起躺在樱花树下的少女怀里,这种死法毫无艺术性可言。然而鼠终有一死,死后回到鼠国,怎样的死法也没有那么重要。话说回来,能够带着这样一个还算有趣的故事回国,倒也不失为一种体验,今后我也写小说算了。

承蒙款待啦,傻瓜修治,往后要努力活着啊。

撒扬娜拉。

撒扬娜拉。

撒扬娜拉。

我心中有些惆怅,向着书房的方向默念了几句蹩脚日语,不觉眼皮沉重,终于是坠入了永恒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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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七院访谈录之魔鼠(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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