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非常讨厌雨。
许是女娲补天时的疏忽,所以四川常年天漏?雨天地面的湿滑和泥泞,让我不能穿漂亮的衣服和白网鞋,生怕沾染上了这淘气的泥点;躲不过老城如隐藏雷区一样的石板地砖,总有一个会让我中奖,从头到脚溅一身泥,不进嘴里便是万幸;梅雨最是难受,迭代周期是以周和月为单位的,就那么不紧也不慢的噩梦般伴随着你。而今在常年不下雨的北京,能像这个夏天一样,透彻的下过几回,便是上天恩赐了。雨声过处,潇洒缱绻,这番光景里,很难不使人想起一些旧事。同事们纷纷在朋友圈感怀,我也因念及家乡的雨,也忍不住附庸一番。
三月流苏,春日的雨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是善意而温柔的。
春雨虽柔,却能洗净隆冬的铅华。春雨是大地的一剂爽肤水,雨过不会留泥泞的痕迹,很快就被沙土吸收。早春三月的几场雨后,果园里的杏花、桃花、梨花纷纷含苞醒来。细雨慢慢郁积成晶莹透亮的水晶球,包裹着花蕾,挂在叶子上,久久不肯离去。这雨也不会致人感冒,微雨中徐行,再漂亮的花伞也显得多余。你可曾在细雨里游园赏花?烟雨朦胧,花影婆娑,真真是没饮酒,都能生出几分醉意。
夏日的雨来得急促,并且每每喜欢光临在农民忙碌收割晒谷的日子。
毒辣的太阳是对新稻谷的恩赐,黄绿色的谷粒在院坝里、晒谷场上铺成开来,被骄阳炙烤得正好。一转眼天翁突然变脸,派来乌云扫荡村庄。它们以每分钟一公里的速度大步行进。田间地头忙碌着的人们转身飞奔,坐在廊檐下翻谷的瞌睡中的孩童也被惊醒,院坝里晾晒的新谷眼看就要遭殃。所有人齐上阵,不管老人小孩拿起扫帚、簸箕、钉耙或者能用得上的一切工具,默契的组成一个配合有力的团队,趁这天东雨还没赶来之前用最麻利的手脚抢救这刚刚收割或快要晒干入仓的稻谷。不论是否在平日里有过口角的乡邻,连路过的陌生人也会上前帮把手。因为粮食便是一家人一年的希望,那晒谷场上晾晒的哪里是稻谷,分明是孩子的书本,一家人的口粮,半年的生计。抢完粮食,大家坐在廊檐的凳子上看雨,为此庆幸并对彼此快速的反应赞赏一番。满脸满手的水,分不清是方才奋斗的汗水还是跨进廊檐时被追上的雨水。
这雨真像是个处在叛逆期的不懂事少年,空有用之不尽的精力和不知该使到何处的蛮力。不过我喜欢夏日午后的阵雨,大滴大滴的雨点砸向大地,坚挺有劲儿。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还不容你反应就已滂沱如柱,倾盆时也能笔锋一转瞬间刹住脚。太阳从云层里挤出笑来,又还你一个骄阳似火的夏天。被吓傻的知了蛰伏在树林里静观其变,其中一只弱弱的叫了一声,接二连三,夏日又被这“咿咿呀呀”声吞没。暴雨后稻田里涨水,外公拿一种特制的笆篓堵在高低田的缺口处,如瀑布一样的洪流经过时,带着的小鱼小虾被拦截在竹篓里。那些颜色鲜艳的斗鱼外公给我养在玻璃瓶子里,另一些成为我们的碗中餐。洗净后裹上鸡蛋面粉炸焦鱼儿,那焦脆声在齿间咔嚓作响,油脂四溢。
有时候雨起午夜,伴着轰隆的雷声。闪电劈开云层久久照亮房间里的一切,我小时便可以从每个闪电的长短读出雷声大小,但我怕打雷。每当打雷时,爸爸就会大声叫我:“幺儿,是不是醒了啊?来这里睡我们中间吧。”我便趁闪电的间隙,跳着脚跑到他们房间。他继续念叨“只有不孝顺的孩子怕打雷,因为会被雷劈,让你平时不听我的话。”由于害怕打雷,并且对睡眠环境较高,夏日雷雨的夜晚我几乎彻夜难眠。而爸爸总是能在雷雨生中让鼾声安然。
我喜欢在每个回乡的午夜听雨。它细细碎碎打在青瓦上,青瓦上的雨积累成河,流过瓦槽,由回廊外的瓦当送出,复又滴到石阶上,溅起水花。细细看,那砂石上是深深浅浅的洞眼,如果你经历过四川的雨,想来会更谙 “水滴石穿”之意了。每户人家的回廊转角处,都会放一个盛雨水的大桶,方便从外面回来的人们涮洗鞋子和脚。
凌晨被乡下凌晨的秋雨梭梭声吵醒,在微冷中掖紧被子,听房顶的青瓦和雨声相得益彰,屋后沙沙作响的竹林也参与这和谐奏鸣。这奏鸣很轻,总像是在对你诉说什么。半睡半醒间,透过屋顶那片透明玻璃瓦看天光开始朦胧。厨房里可能正咕噜着一锅粥,外婆和外公隔着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轻声却又清晰。内容无非是一些琐碎的生活细节和乡里相邻间的人情世故,但在他们的对话中,为我勾勒出的成人世界却是一场充满期待的华丽冒险,触不可及。床底下的兔笼里,母兔开始忙碌着衔草,扯下自己身上的绒毛铺垫在新窝里,准备迎接新生命;狗在门口叫,应该是有带着斗笠穿着蓑衣的陌生人经过扰了他的清梦;依旧躺在床上看屋顶的那块白色透明玻璃瓦,看雨水横流,在半梦半醒间呢喃。
比闹钟还准时的早餐,总是在外公大声的一遍遍的催促声中开始。就着一小块儿豆腐乳和豆豉,一大碗滚烫的白粥下了肚,清脆的泡菜咬得咔嚓咔嚓响。开敞着堂屋的大木门,看着雨中的院落,然后猜测着微雨中看不清容貌的过客是谁,这是要去哪里。都说秋雨绵绵,一场秋雨一场寒。我有时在木质的八仙桌上练字,有时候歪在床上看书,有时搬把椅子坐在廊檐下凝神发呆。古旧的摆钟,钟摆滴嗒;四下的屋檐,水珠穿成一条线;田间野地的植物都被雨水打得低下头,小黄狗也抑郁的蜷缩在窝里静静听雨。秋雨中的一切都是飘摇的、悲凉的。路过的人们,裹紧了斗笠和蓑衣,雨雾中如黑点,艰难的行走。
南方无暖气的严寒和雨水是冬日不变的基调,而人们也总能找到一整套的仪式来对抗这苦寒。穿着雨靴去赴一场聚会,风雨无阻的祭奠先祖,任由雨水和泥泞飞扬,撑着伞逛花市,逛灯会。我们在廊檐下看雨聊天,接过家人的雨衣和雨伞,我们剪了腊梅插瓶,挑一盆种球饱满的水仙,准备热气腾腾的香肠腊肉和红红火火的春联,这些都是我们依赖如此的暖意。
如今,我已多年不曾感受家乡四季的雨。也再不能因害怕打雷而躲入父母的怀抱;也再吃不到外公用笆篓截回的小焦鱼;老屋也早已年久失修,再不能住人,想要听雨滴青瓦,透过玻璃瓦片看天光,恐怕也只能在梦里了。
却话巴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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