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河同在

小时候我很喜欢听大人们谈话，尤其是在热炕头上躺在妈妈身边，听着叔伯大爷们聊天聊事。嘬着烟嘴，烟雾缭绕，吭喀地咳嗽声中，一幅幅精彩绝伦，奇妙无比的画面，缓缓流露出，呈现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此时的我早忘了烟熏的怪味和臭脚丫子的味道。

我受到的英雄主义教育，耳熟能记在心里的历朝历代忠臣和奸臣的故事，就是在乡村农闲时的山野地头，幽暗的煤油灯光下得到的。这是铸就我人生的基石，分辨忠奸，认清善恶；我的人生因为有他们而得圆满，是我梦里梦外终生不弃的故园文化。

我的姨老爷是村里的传奇。

当年十七岁的姨老爷和村里五六个年轻后生，身披红花，在锣鼓声地欢送下参加了八路军。

解放后，当年一起走的几个只有两人活着返回，姨姥爷全须全尾，另一个双腿被炮弹炸没了，他们在一个部队。

没有了双腿的是我本家的长辈，我叫他三爷爷。

三爷爷性子活络，爱说话，爱说部队上的事，他们打仗行军的趣事，更多说的是姨姥爷的英雄事迹。

姨姥爷从不谈他打仗的事，尽管每年春节跟着爸妈还有其他的表姐妹去看望他，想缠着他讲打鬼子，打老蒋的事，尤其是我，听到三爷爷他们讲的，我更加想听姨姥爷亲口说的，这样我会很有气势地在人面前嘚瑟一下，看，这是我姨姥爷干的事。

可是，看到横跨鼻梁到一边脸腮的疤痕，两边的眼珠子一瞪，我们几个老老实实地呆在一旁不再纠缠。

姨姥爷经常独自一个人，拿着一杆长长的烟袋杆，吧嗒吧嗒嘬着玉石烟嘴，烟，带着农村特有的味道，从他嘴巴一张一合打着圈圈儿从嘴里向上飘去。姨姥爷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烟圈，仿佛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子连接了另一个时空......，这时他的眼神是专注的，神态完全不在我们几个吵闹的孩子身上。当他放下大烟袋，也会很慈祥地逗弄我们几个最小的，这时我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趴到他身上，摸着那道疤痕，

“姨姥爷，不疼吗？”

“早不疼了，不疼了......”

听小姨妈说，姨姥爷身上还有几块大疤痕，小的都数不清，每到下雨阴天就会疼得满头大汗，姨老娘就会给他身上涂抹燃烧着的白酒，我曾看见过，当时还觉得很好玩。

在几个兄弟姐妹里，我是最不安分的那个。出门串亲戚，我会把每一家的抽屉翻个遍，那里有好多让我新奇的东西，每年都是如此，尤其是姨姥爷家里的。

我第一次翻开那个神秘的小匣子时，是很兴奋地，好几块纪念章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拿起一块，就往身上戴，平时很羡慕那些戴章的，这下我也有了，还这么多，也不管上面的图案与大街上那些人戴的 有啥区别，总之很高兴。子弹壳什么的也没让我兴奋这么久。我偷偷地揣进裤兜里，把小匣子原封放回去。

晚上被妈妈发现，挨了一顿胖揍，可恨的是被每晚必到的三爷爷看到了，挨揍丢人是大事，我不能原谅三爷爷。

在我抽抽噎噎地听完三爷爷讲明这些奖章的来历后，我早就忘了挨打的耻辱，三爷爷，重新获得我的喜欢。

这些奖章是姨姥爷的军功章。姨姥爷从打日本鬼子到打老蒋，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最激烈的那次阻击战，整个阵地只剩下他一个人。当时是被人从泥土坑里扒拉出来的，都以为是死人，也是命大，被救活了，全连只剩他一个。

脸上的疤痕是打老蒋时留下的，被一个小兵嘎子的刺刀差点捅破脑袋，也是那次姨姥爷放下不忍，狠狠地挥刀向敌人砍去。姨姥爷在侦查连时，曾用他的长烟袋杆子缴获了一杆枪。

毓璜顶山，阻击老蒋部队海上逃跑，这事奶奶也曾对我说过，人的尸体就像去掉瓜蔓的地瓜垄，一排排地，敌人的，我们这边的，这人死的......      打扫战场的战士在一堆死尸里把他拖出来，姨老爷依然活着。

“唉，咱村出去的，老王头的功劳最大，当兵也最早，别看刘江如今在南方军区当上大干部了，那是你姨姥爷不干，要是当年他不一心回老家，那级别可比他大了，军长啥的不在话下。”三爷爷眼里的泪都快流出来啦，我抽抽鼻子，继续听。

“回乡下窝在村里，这么大的功臣谁还会记得？”三爷爷拍拍轮椅的扶手，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轮椅是政府发放的。可是姨姥爷每年除了能领几个钱外没有别的，因为他是个健全的不需要补助。不过，我能看出姨姥爷很满足，很高兴。

有时他会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地说些当时我不懂的话，

“看到了吗，好日子啊，这就是我们希望的好日子啊！”

谁啊？跟谁说呢？我摇摇头，继续享受来自姨姥爷的温暖。那次妈妈带着我到姨姥爷家送回奖章，我记得姨姥爷笑眯眯的，这在以前是很少见到的。在一个阴雨蒙蒙的清明节，姨姥爷特意带着我来到村外山坡的一块墓地。墓地周围青松环绕，几颗迎春花开得明晃晃的。

姨姥爷让我跪下磕头，他也跪在一边，一瓶老白干白酒倒在坟墓前，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里面就是那几枚军功章。姨姥爷在靠近坟墓的地方挖了一个洞，放进布包，掩埋好之后，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好了，兄弟，等着我，一起再抽上几口，再找上那几个，我跟你们好好说到说到。”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座坟墓里埋的是谁，如今那地方已经是水泥山路了，坟墓不知是搬到别处，还是被当做无主的毁掉，我不知道这些。

我只知道，那些掩埋在青山土地下的英魂，早已经与这片土地结合一起，守护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家园。

他们，与山河同在，与史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