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一只狗在对峙。
这是一只普通的农家犬,当然,在这个各类名贵犬横走繁华城市的时代,农家犬的存在本就不普通。
现在,我在和它对峙。
天很热,它剧烈的喘息。鲜红的舌头上布满汗液,明亮的大眼睛中沁着一层水雾。好看极了。
在它的眼里,可能压根没有自己身价低微这个观念。
它姿势慵懒地趴在地上,唯独那双眼睛里满是警惕。或许还有好奇。不出彩的农家狗很少能换来路人长久的注视。
这只狗让我隐约记起了昨晚做的梦,隐隐约约的一部分,并不通透的梦境啃食记忆的残骸。
在这片白蒙蒙的梦境里,一只农家犬奔跑追逐的身影清晰可见。那是我惧怕狗的根源。
是的,我怕狗,所以我宁愿接受烈日对皮肤的侵蚀也不愿站在前方三米外高楼的投影下——所有与狗面对面地相处于我而言都是对峙。
这个梦一定不普通,今早眼角未干的泪就足以证明,但我想不起梦的结尾。
我试图从这只狗身上寻求灵感,但恐惧让我集中不了思路,二三分钟的时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选择放弃,然后逃亡般地走开。
和一只狗的对峙,跑了就输了,十年前我跑不过狗,十年后我依旧不打算让一只狗在大街上追着我跑。
2.
顺利挤上公交车,车里凉快的冷风让昏沉的大脑好受了些。右前方女人脚上淡黄色的高跟鞋又让我想起了梦境中的那只狗。
我认得它,狗叫大黄,高大,威猛,凶残,好像还很丑。
小时候住在阿婆家,农村长大的孩子足够野,足够不羁,背着大人划火柴玩,调皮时躲在角落里听阿婆焦急的呼唤声,不会游泳却爱极了在河边嬉戏,所谓无忧,大抵只能出现在幼时不知愁的岁月里。
然而也不算真正的无忧,阿婆家对门住着的人家养着大黄,那厮每天守在我家或者说是它家门口,看见我就朝我叫,震得我小心肝顶着小身板一个频率地跳。我退,它进,我跑,它追,这样的战斗每每以外公拿着棍子护在我身前结束。
3.
“XXX到了,请从后门下车……”,下一站是我原本的目的地,之所以说“原本”,是因为我现在不打算下了。
是该回去看看了,那片十年不愿出现在梦境的故土。
4.
路途还很遥远,未被纱帘遮挡住的一束阳光闪着让人烦躁的金黄,落在旁边空着的座椅上,我伸手一摸,烫。
依稀记得小镇的夏天,天热,也不似这般酷热,因为江南足够温柔,夏日的阳反而不好意思轻易夺了她的水。小镇的河水凉入心田,可以洗去所有的燥热。小河里充满的,是真正的江南水。
江南是一个可以让所有文人都心生向往的地方,因为喜欢文字,所以热爱江南。我还曾发了誓一定要去江南,于是问母亲:何处是江南?
母亲笑答此处。
“那阿婆家呢?”
“也是。”
那时我已远离小镇,在市中心上小学,心中只坚定了一个念头——小镇就是江南。
而我,总有一日要回到江南。
5.
中途又转了两次公交车,终于到了一个目的地,四周高楼拔地而起,十年晚归,迎接我的是相似的水泥钢筋,再不见江南特色的红瓦灰墙幽巷。
心脏在左胸跳动,带着莫名的惊悸。
没有关系,我这样安慰自己,再往前走大约五分钟,就可以见到我的小镇了。
我记得幼时有几次被大黄追出了村庄,内心是极怕的,但即使是吓得乱叫也不敢哭出来。阿婆说,江南的女孩是水做的,不能哭。
于是我只能不断回头看身后的距离。天际的红铺满大地,夕阳美的震撼人心,身后的狗红齿獠牙愈发狰狞。
后来听阿婆说,大黄不见了。
那一霎那间弥漫在心间的情感似乎是悲伤。从那一天起,我能佯装云淡风轻地从各种类型的狗面前走过,而狗们一改之前对我穷追不舍的态度。它们甚至懒得送我一个眼神。
是了,大黄已经不在,没有外公的棍子我也能回家。
虽然很久以前阿婆还说……
转过这幢碍眼的高楼,便是记忆中的小镇,近了,三步,二步,一步……
我激动地抬头,心跳定格。入眼处空空荡荡,没有红瓦,没有灰墙,没有幽巷……
很久以前阿婆说,老房子拆迁了……
我的江南被压在了柏油马路下。
一直以为当年的离开是一种背叛,所以它十年不曾入梦,却忘了,小镇那么宽容,那么温柔,绝不会怨恨游子的晚归。
6.
宽阔的柏油马路不知要通往何方,高温模糊了我的视线,只余远处边界的微颤。
我有些疲惫地坐倒在地上,不时有轰鸣的汽车绝尘而过,粗大的排气管留下一阵阵交替着扑面而来的温室气体。夏日这般干燥,身上的汗液因为浓缩而显得粘稠,粘稠地在皮肤表面蜿蜒,分外难受。
可难受并不止停留在表面。我抓紧从包中拿出的手机,像抓住唯一的救赎。
“嘟”声不过三,就有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喂。”
“阿婆……”微小的振幅被无限放大,我抑制不住声颤,终是在尾声处带出一丝哽咽。
手机那头是一叠声的慌乱。
夏日的阳这般暴烈,尘沙失去水的依托被迫离开大地,我心中存留的江南的水,突然找到了宣泄的缺口。
“阿婆……”我一瞬哭得放肆,被模糊的视线却依稀勾勒了小镇旧时的模样。如海市蜃楼。
“我迷路了。”
7.
我终于记起那场梦的结局,天际的红铺满大地,夕阳美得震撼人心,我一回头,大黄红齿獠牙丑陋而狰狞,它停在原地,我却已经止不住脚步。
它看着我跑远,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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