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着一声滚雷,从天而坠,张牙舞爪地洗劫着窗外的一切。
苍老的桂花树在风中坚韧地站立着,那瘦弱的枝桠哪里经受地住这番摧残,只是在暗哑的哀歌里低声吟唱。
刹那间眼里就起了雾,窗外的雨景也蒙上一层灰。往细里瞧,就像是被烧糊了一块铁的旧金盆晕出一点暗黄,活像十九世纪被蹂躏了的金粉首饰。
那种沉闷的调调,简直就是我记忆中的彩色。恍然间我仿佛又看见了她在微弱的灯影下伛偻着的瘦弱的身躯,回眸颦笑间尽生风情。
阔别十年不见,恍若一场荒凉大梦,而你笑着向我走来。
已经忘了你是什么时候踏进我这粗陋的水泥房,那时你还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眉眼间是步步生花。
当时我穷困潦倒,背着半袋米,手里提着只鸭子便朝着你提亲。村里村外的人笑着看我热闹,说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娶了你这么个大美人。
我也喝了好大碗酒,酩酊地瞧着那些个人,高声应和着,再醉醺醺地看着守在我旁边的新娘,正温情脉脉得看着我。
微微低下头,像是风拂过的桂花,一时间花落满园,满眼温柔的芬香从眸子里溢出来,真真叫人醉。
你说你不懂浪漫,说花就是浪漫。
你喜欢桂花,结婚第二天便去村里买了个桂花苗,栽在水泥房前。混着日子看它长大,从一棵树苗再到枝干盘虬的桂花树。
这么些年,你看桂花,我看你。
我看着你这么些年从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全身而退,变成了一个躬着腰,精打细算着家里的活儿的主妇。
终究是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
消瘦模糊的脸是时光亲吻过的痕迹,白皙的手指染上了粗活的尘土色,两眸深邃的瞳孔浅浅地凹陷在眼眶里,眉眼间压下去的风华是为我弯下的腰。
你藏在时间的手掌里,被反复蹂躏摧残地像一片单薄的纸片一样,仿佛一吹就倒,却又无数次在那寒风里坚强地站着。
那颗桂树是你亲手栽的,也韵了你的几分模样。粗糙的枝干浇灌着无数次盈眶的热泪,就像那满目偷倏的金黄。
滚烫的馨香灼烧着没落的暗哑,撕碎成一小瓣儿的金粉屑屑的在秋风中漂浮点缀着粗陋的水泥房。
再看这个已经盛放了七十年的姑娘,隔十年再看你的脸庞恰如九月,默默的坚韧着守护整个秋天的绚烂。
这数十年间花阴下的背灯和月,雕刻在老树盘曲的年轮下,酝酿出一坛灼热的桂花酒。
淋漓地浇灌着落败的水泥地上,满地散落的金粉跌落在旧羊皮纸上,像是被啄食的月亮掉落在鲸的嘴上,迷人却也落寞。
寂寥的深夜被一点滚烫的灯光烧出一个洞。我看着你握着劣质钢笔,照着灯下映衬着的字迹吃力的写下一笔一划,那是我的名字。
歪歪扭扭的字符,映在枯黄的折了卷儿的苍白纸页上。袒露着丑陋粗鄙的外表,就像是春天遗失的花落在你的眉目中。
我坐在远处,观赏着你的风景,和着醉酒的风携来的桂花掉进我的心上。
日久经年模糊了字迹,收录在我老旧的日记本里。泛黄的边角卷起一层层回忆,那里永远存放着一枝桂花,酿着久远的沉香,然后慢慢带我送到你的心上。
你蹒跚着步子走在洒满桂花的泥土路,满树凋零着的金黄,在飒飒的秋风里绽放着笑靥,逐渐淹没了你瘦弱的身躯。
为省那几元的车费,风尘仆仆地跋涉在蜿蜒盘曲的泥泞小路上,被打磨的愈渐消瘦。
像是经酸雨冲刷尝尽岁月风华的枯树,只剩下一副孱弱的身躯在岁月里兀自坚强着。
风霜雨雪打在它的身上,难以逢春却仍然能见你回眸时的的一瞥笑,深深烙印在水泥房前难以抹去。
怪我笨拙不懂得如何控制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更是让我犯愁。临走前你为我蒸了一大锅馒头,笑着对我说:“吃完这些馒头,我就回来了。”
后来你心里惦念着我这个老家伙,当天夜里便步履匆匆地朝家里赶,大喘着粗气朝我挥着手,气喘吁吁地问我:“你把馒头吃完了吗?我回来了。”
未曾想你竟比我早先离开了这人世。
那是一个暴雨肆虐着的夜晚,你在病房里痛苦地哀嚎着,声声折磨着我,滴答的钟表声像是阴森的排水道里溅起的水花,直叫人发颤。
我在手术室前彳亍着,焦躁的心隔着一张老旧的脸皮,不停地下着汗,慢慢浸湿了衣角。
手术室的灯暗淡了下来,你躺在单薄的整洁的布衣架子上,安详地闭着双眼,缄默地躺在那,没有一点儿声响。
我急匆匆地抱着你送回了那个水泥房前,雨点深深陷在泥淖的水坑里,金灿灿的桂花凋零着参杂在大颗大颗酸雨中。
那些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桂花枝,在暴雨的洗刷下不敢声张,只能畏畏缩缩的躲在一旁,满地的金黄也只剩下一副枯木。
那晚的风很大,你最怕冷了,我拼命地捂着你的脚却怎么也捂不暖。
等到天微微发白的时候,我在桂花树下挖了一个大大的坑,折了一只桂花让它代替我陪着你,那跟随着你的桂花香印着我的名字。
后来城市的轰鸣声,逐渐淹没了你踉跄着身子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中的脚步声,那娓娓动听的歌声也被收音机代替。
孩子们给我买的按摩机硌的我生疼,我还是喜欢你给我对我艾草熏,一年到头不生病。
想来与你结婚这十余年,你喜欢桂花。而我愚笨,只能栽植十年,代一阵秋风起,换得一时春色,绛红的朱唇和打弯的发丝。你是我的战场,为了你我必须不断战争。
老伴儿,又是一年桂花开,你何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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