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的老姨妈已经高达102岁了。期颐之年的老太太像一个缩了水的干姜,颤颤巍巍地伏在人力微小的三轮车,像一个拖着大麦粒的蚂蚁,逶迤而行。
我结婚那年春节,我岳母领着我和老婆去拜访村东头她的大表姐,她们两个在同一个村,岳母家在村西;据岳母讲,她嫁到王庄,是老姨妈介绍过来的。那时候的婚姻不像现在的婚姻浪漫,媒人领着男孩进了女孩家,女孩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招呼过来,跟她们的侄女或者外甥女,给他们的哥哥,嫂嫂,姐姐的闺女把把关,审审看看。女孩邀请自己的闺蜜,相好的发小一起远远盯着男孩的一举一动,音容相貌;一群女孩子当中,唯一区别的是那个女孩穿着红衣服的,脸蛋绯红,就是被相的女孩。然后,安排知心知底的亲人们去男孩庄户打探家底和家风……。这是鲁西南农村70至80年代,婚姻必须走的程序,这是小见面;之后,大见面。大见面仪式是父母双方的亲戚聚在一块,相互介绍彼此的亲戚,相互认识一下,就成了割不断的亲戚,海珍海味的大吃一顿,交个见面礼;接着男孩领着女孩,去县城里供销社,扯了新衣服,买了糖果,给前后邻居,每一家送一包点心,一兜糖果……。半年之后,女孩嫁到男孩家,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恋爱开始了!我岳父岳母的婚姻如此神秘幸福,是世界上难得的造化。
我们到了老姨妈家,第一眼看到她时一种愕然,这个老太太有着旧社会的小脚,一身老蓝布衫,皮肤紧贴骨头,像一棵贫瘠的高粱秸,腰弯的几乎贴了地皮,她抬起头,看看了我们;“妹妹来啦--妮,来啦--啊哦--那个是新客(鲁西南农村俚语指女婿)”。
“姐,这是闺女的对象。”岳母弄了弄嘴,向老姨妈介绍我。
“--是哩---是呖---看我这腌臜的屋,新客你先坐吧。”
“大姨,你甭客气,晚辈给你拜年嘞!”
“都好--都好---。”她一边挪走凳子,一边把手抻大襟衣服(鲁西南特有的衣服,开口在胳臂窝下面,扣子是布条挽结的扣子;只是上了年纪大的妇女穿的衣服。)掏出了十元人民币,塞到我手里。我左躲右躲,不要她的钱。
“拿着,必须拿着,这是大姨给的见面礼(鲁西南农村第一见面,老人要掏腰包,出赏钱的)……”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向我迈着碎步过来。
“是不是嫌少,是不是---这孩子,不懂规矩……大姨生气了……。”
我老婆接过来钱,老姨妈才安顿下来,慌里慌张的倒茶,我过去拦住她,让她休息一下,和她唠唠嗑……。
那一年,老姨妈九十一岁,身体还是硬朗,但是就是非常的瘦。她坚持不和他们七个儿女住在一块,在四周墙体已经倾圮,小院里的油菜碧绿,小鸡们翻飞着捉着青虫,我们进去的那个屋子,狭窄的空间里,缀满了杂物,只有中间有一点可活动的地方。五六个简易的木质结构的小凳子,井然有序地摆在那里。
以前,七个儿女轮流照顾她,她不习惯,闹着自己单过……“哼--还没有自由,自己憋屈,不想跟他们在一起,自己想吃什么,做什么,随心所欲。”于是,她迈着蹀蹀躞躞的碎步,背着老棉布包,离开她的大儿子田福堂明朗宽敞的楼房,回到她们的老宅。
“气死人了,不听话,就不管您了!”田福堂气哼哼地撂下狠话,决绝地离开老宅。话虽然这么说,她们的儿女们隔三差五来老宅看看他们的母亲,随手提领鸡蛋、大米、新鲜的蔬菜……。
就是她九十一岁那年冬天,她的大闺女得了癌症死了,婆家给老田家报了丧。老姨妈听了之后,瘫坐在地上,双手来回抚摸着双腿,像唱戏似穿云裂石般地嚎哭起来,“我那命苦的大妮--啊---走的那早-啊。”流下的鼻涕,用左手揩了一下,又捏了捏鼻子,使劲地向裤子上摸了摸……。
接到丧信,田福堂领着弟弟妹妹,高擎着老母亲,一起奔丧去了古镇。
到了古镇,婆家一帮子人已经在村口迎接了,向娘家人磕了头,孝子伏着身子,怯怯懦懦领进灵房。田福堂的大姐的尸首停放在单床上,等待娘家人和她的儿女们的到来,只有在县城当教师的闺女还没有到。老姨妈偎依在大闺女旁,脸色已经焦黄,没有一丝血色,安详的像睡着了一般;“大妮,走得好--不受罪了”,说着说着眼泪像断线的雨,哗哗流了下来。当教师的姑娘来了。一进灵房,一身子扑向放她她娘的床跟前,那种痛苦心情做得极致,在地上打着滚,满身是土,头发蓬乱,“命苦的娘啊---。你怎能把我们撇下我们啊---。”眼泪和鼻涕附粘脸两旁。所有的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的跟着哭了起来,心软的妇女,悄悄地躲在旁边,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臂弯了,幽咽起来……。
老姨妈,劝住了那个当教师的外孙女,“不能这样哭。哭伤了身子咋办?”
“俺娘走了,姥娘……”
“有姥娘在呢,傻姑娘……”那个停止哭了姑娘。入棺仪式开始了,鞭炮齐鸣,吹起了哀怨的唢呐,死者的亲人们,哭声炸响。村里的执事之人,是威望极高,阅历颇深,经验丰富的村干部指导,放入棺材里。同时,大声吆喝:“进--棺--喽,进--棺--喽……”。这样大喊大叫是鲁西南农村风俗,表达的是两个意思:一个是让死者听到,告诉死者把他们装进棺材里了。乡村里的人们相信死了的人灵魂一直存在,能够听到明白事理的人说话声。如果什么话都不说,直接把死者放进棺材里,也是一种对死者的亵渎和不尊重。二是,棺和官是一个音,进棺就是晋级升官的意思。
许多年过去了。老姨妈的七个儿女,先后离去。现在只剩田福堂和的四妹子。今年春节,看望她,老人身体一样干瘦,眼睛花了,耳朵也失聪了。只有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才能听到。我问他们死去的儿女,老人表现的大辩若讷,“死了还想他们干啥,走了不受罪了……像我,没病没灾的,多享福啊……。”老姨妈又握了握我的手,“新客,遇事要理智点(沉稳一点),过去的事情,就让过去,不要老想着它……我想得开,不放在心里……,过了年,我103岁了……。”她的安详的笑容里,是一种极致的坦然。
鲁西南农村一个没有上一天的学,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期颐的老太太,诠释了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经典作品《钝感力》。现代的生活中,我们都应该秉承这种理念:对眼前的事情顿感一点,不要什么事都往心里去,以一种从容面对生活中的挫折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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