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卡尔维诺的这本书,是在QQ空间里好友转发的一个推荐书单上(所以说,QQ空间也并不是没有好东西的),当时原po的评语大意是“如果你觉得云图很棒,那么就去看这本书吧,因为云图的作者也是模仿自它。”
我就是那个“觉得云图很棒”的人,而且是觉得原作小说比电影更棒的那种——云图的电影是哪年拍的我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好好火了一阵子,但我本身没有看电影的习惯,所以并不知道它讲了些什么。有一天我在学校图书馆闲逛的时候看见了《云图》的小说,好奇之下借来看了,一时间……惊为天人。
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
后来我也去看了电影,感觉……用我在某次面试的时候和面试官聊到喜欢的小说时的发言来说:电影没有拍到小说的精髓。
云图小说的精髓是什么,我认为是六个故事之间奇葩的结构。简单来说,云图小说的结构是123456654321这样的排列,每一个故事都被下一个故事打断,并合理地嵌套到下一个故事的叙述中,让人知道这两个故事之间的联系,同时在第六个故事完整叙述完之后,再从第五个故事的下半部分开始叙述,逆序讲完所有故事。
然后,我看到了关于《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推荐。
下决定买这本书来看应该是两年前的事,说实话,当时的感觉就和近十年前第一次看《巴黎圣母院》时的我一样,根本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虽然理解了云图是怎样借鉴了它的结构设置,却并没有看出其高明之处,甚至有种“云图看起来更好看一点”的感觉。
去年初,我重新看了一遍巴黎圣母院,看到了不少当年根本没有去想过的问题,今年初,我决定重新开始看这本《旅人》。
再过十年,我也许不会想重看巴黎圣母院(当然,也许还会),但我想我之后的人生中每一个十年都会想再看看《旅人》——就算仍然不能算看懂,但现在的我终究能明白这本书的内涵,远远大于自己所看到的。
小说的开头很有意思,作者用第二人称向读者发话——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反正我想过:既然小说可以有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那么可不可以有第二人称的小说呢?信件体也许看起来像是一种方法,但实际上信件体的主语还是“我”,客体“你”也并非是读者,而是小说中预设的信件的收信人。
读下去就会发现,这本书也并没有发明出新的小说人称叙述方式,所谓的读者“你”实际上是作者预设的小说主角,这个主角和正在读小说的我一样在阅读这本小说,但他遇上了一个麻烦……
接下来是与书同名的虚构小说章节《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与本书区分,提到本章时简称《如》)。《如》的主角看起来是书里提到的那位为某个不知名组织做事的接头人“我”,这一章节似乎是小说的主角读者“你”正在看的一本第一人称小说,但实际上却舍弃了第一人称小说所致力提升的代入感,反而通过接头人“我”不断地向读者“你”进行的说明,将它变成了作者卡尔维诺和读者进行的围绕“另一个虚构的读者正在阅读小说”的故事的转述。
看起来好绕啊……
《如》是一本悬疑小说,通过火车站的烟雾,车站酒吧的雾气渲染着这样的气氛,又通过关乎剧情的若干个人(夫人,医生,警长,接头人“我”的任务)的交错描摹出一个模糊的情景,中间还有不知是主角的搭讪技巧还是真的准备在后文提到的关于时间倒流能力的暗示,到它戛然而止时,我们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精彩的谍战或侦探大片的展开……
然后,故事中断了。
理所当然地,读者“你”开始寻找它的后续,在此过程中遇到了小说的女主角,女读者。不知出于意大利人天生的浪漫还是怎么的,读者“你”对女读者一见钟情了……而后通过书店说明出版社的错误,引出了我们要看的下一本虚构小说《在马尔堡市郊外》(简称《在》)。
女读者作为一个重要的线索人物,在每两个虚构小说中间的章节中,都会用简练的语言描述出她想看的书的特征——然而大概是她实在太多变了,导致她每次“想看的书”都不同。当然这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在这一章节之后我们将要读到的虚构小说,正符合她的要求。
《在》是一本不同的小说,从这里开始,真正的读者们就已经开始掉进了作者的陷阱中——卡尔维诺的这本小说是由十个与《如》和《在》一样的“虚构小说”,以及将这些虚构小说维系起来的女读者和主人公读者“你”来构成的。可以把主人公的章节看作高次元世界,而虚构小说章节看成他们所阅读的低次元世界——当然,正在阅读整本小说的我们,存在于一个更高的次元。
如果要介绍这本书写了什么,每个人都只好说“有一位男读者十次在读某本书的过程中被打断,在寻找后续的过程中每每读到一本新的书,并因此和一位女读者结缘”。
这当然是没错的,但是这充其量只是一本故事性不错的小说而已,而且从剧情的发展来看,不管是感情线的展开太过迅速(在情人节的晚上看见男读者和女读者忽略恋爱过程直接啪啪啪,我这个单身狗的内心是崩溃的),还是人物关系之间过分的巧合(女读者是翻译的前女友这事儿简直谜之突兀),都令我认为这本书的高次元故事并不算精彩。
而《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得到现在这样的极高评价,靠的不是故事性,而是文学性。其关键,就我理解,在于三点:
①创造性的行文结构(也是被云图所借鉴,被我所崇敬万分的一点。可惜我先看的云图,所以在读本书时受到的震撼已经不算太大了——《列子》里有个归乡的人好像和我有一样的经历);
②这十本虚构小说代表的是十种小说模式,这些不同的小说模式代表着卡尔维诺对小说可能性的探索(这句话是从哪儿抄的来着?不管了,总之说得很棒)。
十本小说分别象征什么模式,其间有什么关系,卡尔维诺自己都已经给出答案了,在这里抄一遍也没有太大意义,加上我对其中的部分模式还未有足够了解,故略过不提。
上述“可能性”,还仅仅是文学性方面的可能,同时,在故事性方面的可能,本书中也有体现,即他的“时间零”理论。时间零被江南拿去做了“老龙傲天”一般的昂热校长的技能,我想他大概也对卡尔维诺相当崇敬吧——在挖坑不填的方面。
时间零理论的关键,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挖坑不填”。卡尔维诺认为小说只要写出开头,这部作品就完成了,剩下的是读者的想象空间,这部作品要怎样发展才最好,每个人都会有不一样的看法,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一个关键的高潮点让故事中止,就像昂热校长将时间停止在某一时刻——接下来的故事,任君想象。
③卡尔维诺在整本书中借各个人物之口阐发的,对书,阅读,作者,读者的思考。
这个思考,除了对可能性的探求之外(由于这点太关键所以单独列在上面),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我在这里写一些我读的过程中记录下来的笔记,记得很乱,可能跟这一点的联系并不明显,只是我自己的思考而已。
极其肆恣的想象:
你真想把它扔到窗户外面去,甚至透过关闭的窗户把它扔出去。如果百叶窗帘放下了,那好,你把书扔向那刀片似的窗叶,把书页切得粉碎,让书里面的词、词素、音素到处飞溅,不可能再组合成文章;如果窗户玻璃是不碎玻璃,那更好,你把书扔出去,让它变成光子,变成声波,变成光波。你真想把书透过墙壁扔出去,让它变成分子,变成原子,让它们穿过钢筋水泥的分子与原子,最后分解成电子、中子、中微子,越来越小的基本粒子。你真想通过电话线把它扔出去,让它变成电磁脉冲,变成信息流,再利用冗余码扫胞噪音干扰,实现某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概率。你真想把这本书扔到房子外面去,扔到院子外面去,扔到街道外面去,扔到城市外面去,扔到县、市领土之外去,扔到省、区领土之外去,扔到国家领土之外,扔到(欧洲)共同市场之外去,扔出西方文明,扔出欧洲大陆,扔出大气层,扔出生物圈,扔出同温层,扔出重力场,扔出太阳系,扔出银河系,扔出天河,扔到银河系能够扩张到的边沿之外去,扔到那时空不分的地方去,那里“不存在”即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存在,也许会接受这本书,让它消逝在绝对否定。不能再加以否定的否定之中。这才是这本书应有的下场。
妈的真长,而且看到第三行我就得出结论了——这作者有病,绝对有病,哈哈哈哈。
《在马尔堡市郊外》中对其中主角的心理描写:
这个外来者正在取代我,变成我,我的欧椋鸟笼子正在变成他的,我的穿衣镜,挂在墙上的奥地利枪骑兵戴过的头盔,以及我不能随身带走的一切东西都留在这里变成他的,就是说我与各种东西、各个地方和各种人的关系正在变成他与这些东西、地点和人的关系,同样我在变成他,在他与他周围的人和物的关系中取代他的位置。
这一章节的虚构小说以“明确具体而清晰”(作者通过女读者自行给出的评语)为特征,这段详细的心理描写真实可触,令人相当有感觉,好像在某一个时刻我自己也曾产生过这样的心理活动(但实际上我没有)。
死语言发展的结局——作者大概对所谓的死语言的消逝是很悲伤的,这种悲伤通过那位教授的嘴巴说了出来。语言是文学的载体,虽然作者在书中不断重复书里真正要表达的东西在书之外的观点,但语言的消逝仍然是一件无法挽回的憾事:因为辛梅里亚语的消亡,所有的辛梅里亚小说都成为了“没有结局”的小说,这不仅指在(小说设定的)事实上没有结局的虚构小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也指那些虽然有结局,但却因为语言的消亡而失去了继续被阅读,被发掘出新的意义的可能的,其他辛梅里亚小说。
《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是一本意识流小说——我读它的时候脑袋里蹦出这个在中学大概学过的词,但我并不真正了解“意识流”的意义,然后我去百度了一下,好,现在我明白并可以确认了,它真的是意识流。
这一章节抛弃了前面几章在叙述虚构小说时使用的第二人称转述模式,改为了完全的第一人称,这也和小说意识流的主题有关——意识流描写的是故事主角最纯粹和细致的心理活动,读者只能看,而无法将自己代入主角。
第五章中描述的出版社极尽混乱之能事,我不禁要想卡尔维诺对出版社的印象到底是有多差……
《在线条交织的网中》对电话的描述深得我心(哈哈哈哈,你们不会懂得一个当过运营的人听到电话响心里就咯噔一下的感觉),看起来我当时的生活状态正如作者本人对这一篇章的评价:苦闷和焦虑。
第七章文中的翻译对作者的态度是虚化作者的存在,这其实也是卡尔维诺自己的态度。
《在线条交叉的网中》是一篇参照我很喜欢但是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喜欢的作家博尔赫斯的作品风格写就的“逻辑几何”小说,其中包含了博尔赫斯小说最常用的意象“镜子”,以及那种复杂的逻辑关系——劫持,反劫持,反反劫持。仔细看这种小说大概会很烧脑,但是我当时看博尔赫斯的短篇集是不带脑子看的,以后有必要带着脑子再看一遍——不,是很多遍。
作者日记这一章是最长的一章非虚构小说章节,可以说这个作者是卡尔维诺自己的投影,在里面说了很多应该是他想说的话,包括作者应该心怀读者写书,作者对写作方式的纠结,读者又应该怎么读书(反正不要学女主的姐姐),时间零理论的雏形(小说的吸引力只在开头)也是在这里提出的……作为一个试图走向写作这条路的人,我想这一篇章对我的价值是相当高的。
《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我找不到它的特征,可能是因为我看的日本小说(这一章虚构的是日本小说应该没跑了)太少了吧——其实我看的日本书不少,只不过都是些推理小说……
第九章的模式看起来和《交叉》一篇很像,复杂的伪装,虚假,因其清晰有条理的逻辑而更让人觉得混乱,一句最近流行的话看起来很合适:你可能看了假书……
《在空墓穴的周围》,据说参考的是魔幻现实主义风格,我也确实能从其中感受到《百年孤独》里描绘的南美村落的熟悉原始感,但看到结尾,却好像又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哪部作品……
最后一本虚构小说,和《月光》一样,我没有找到其要旨——即使有作者通过女读者给的提示,我仍然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从一开始决定重读这本书时就知道,凭现在的我要想完整地理解它是不自量力了,但人生总会给我理解它们的钥匙,就像《交织》一篇,如果放以前看,我大概只会觉得这家伙是个神经病,但是做过运营之后,主角对电话产生的焦虑就变得亲切了起来(大概我也变成神经病了吧)。
过个几年,我还会再看一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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