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对你我不必隐瞒此事。少年时,我看见女人的背影,看见她们长发飘飘走过,屁股一扭一扭的,便情不自禁夹紧双腿,一股热流从腹下涌出……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我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性幻想,其中最令我兴奋的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全裸女子,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却不能完全遮蔽她的身体。她骑着这匹白马经过大街小巷,街巷上空无一人,所有门窗都紧闭,所有人都在她神圣之美的感召下相约不去看她(因为她这么做是为了给城里人减免赋税),只有我、无耻下流的我,用这样的话来开解自己:他们不去看她,是为了不让她感到羞愧,但如果大家都相约不去看她,那就没有什么好羞愧的了。既然她有神圣之美,如果没人看她,那这种神圣之美不就如幽谷百合一样白白开放了?我就这样为自己辩白,与此同时,我仍然感到偷窥是件罪恶的事情。而正因如此,我躲在阁楼上偷窥从楼下经过的女人时,我感到格外的兴奋。可以想象,要是所有人都打开窗户,互相招呼道:看哪,看哪!看她的乳房,看她的大腿!看她的毛!我反而会厌恶、鄙夷大众的粗俗转过头去。但此时此刻,似乎世界上只剩我们俩,而她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我在极度关注中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们等于化为一人,她用想象的眼光看自己,我则用实际的眼光看她(当然这一切都是出于我的想象)。不过,她的眼光和我的又并不同一,她的眼光聚焦在自己的身体上,一方面她害怕别人违反公约看自己,另一方面她又盼望着别人欣赏自己那神圣之美。我呢,一开始也尽情将自己的目光挥洒在她的裸体上,但却意外被那匹白马所吸引,天哪,以前我没有留意到:一匹白马原来是这样的性感尤物!她的臀部是如此浑圆,简直是最完美的形状!现在我理解何以有人会跑马了,因为我现在就想变作她,骑在白马背上,在街巷上驱驰,用我的唇、毛摩擦她的脊背……
孔子说到这里,身体完全瘫软下来,像烂泥一般贴在桌子上。公山氏伸手摸摸他的脸,滚烫滚烫的,她叹口气道:我理解你的感觉,在我年轻时,我也对白马充满了特别的感受。我父亲高潮来临时,也是情不自禁地高喊:白马白马白马!后来,我才知道,白马非马是他作为哲人最重要的命题、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并且他由白马非马推出了圣人非人,联系你之前所言,既然圣人非人,那么圣人制订的这些规矩也就是非人的规矩。非人的规矩因其非人,更应得到人的尊重和遵顺,但也不可避免受到非人的蔑视与践踏。因此,哪怕现在,我仍然保持了与父亲有规律的性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既非我从中得到了多大乐趣(我更喜欢与年轻人做),也非因为这个习惯牢不可破、形成了瘾性依赖,而恰恰是由于在读了您的《礼记》以后,用乱伦来表示自己的非人性。你看——
公山氏转过身去,撩起自己的裙子,弯下腰,孔子看见一根长长的尾巴,像是猫尾巴一般在空中翘起、左右挥动向孔子致意,尾巴根那里是一只眼睛,秋波婉转、明眸善睐,眼睛下面是一张嘴,开口道:怎么样?你受到诱惑了吗?
孔子道:我要承认,我感受到了强大的诱惑,多重的诱惑,包括和你交媾、像你一样成为双性人乃至成为不死人、成为非人的诱惑,但我久已梦想另一种不朽,因此还没考虑过成为不死人的问题。当然,我对不死的问题也是一直抱着浓厚兴趣的,并专门就此请教过老聃先生,从他那里得到了很多启发。很多不死之术都要求人放弃性的欢愉,但若放弃这个,即令活着,又有何乐趣可言呢?因此在各种不死人中,你们这一类是最令人向往的了。我想知道,要达到这种状态,是要刻苦修炼、还是有捷径可循呢?
公山氏:刻苦修炼,徒劳无功;妄想捷径,空梦一场。你如果是这样,就是这样;不是这样,咋样都不是这样。和我成婚不会帮助你变成我这样,但可以帮助你尽早发现自己是不是这样。
孔子:可是,我对于这一问题的兴趣,完全出于好奇,也就是说,我只是想知道永生是怎么回事,你告诉了我,我就满足了,我并不关心自己是否会永生,顶多活到正常人的寿命就行了,若是早夭,那是天命,我也不想怨天尤人。若有人告诉我是不死的,一想到前面有无穷尽的时间在等着我,我将带着我的记忆跨进这无穷尽的岁月,又继续累积无穷尽的记忆,这样的前景比起一个十年或二十年后必然到来的那个死,更让我感到恐慌,这也就是为何我不愿与你成婚。
公山氏:好吧,既然如此,我也说明一下我想和你成婚的理由。有一个寓言可以帮助你理解这个,这个寓言非常简单,一听就知其寓意为何,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必要把它的寓意明确解释一下。我想跟你成婚,就好比一只拥有整个海洋的大鳖,不远万里来到楚国的一口井边,向里面居住的一只蛤蟆求婚,并愿意和他一同住在井里,尽管这口井连他的一只脚都放不下。他这样做,是因为只是在这一刻,他才真实感受到了自己的庞大,才真正明白只有海洋适合自己居住。这就是这则寓言的含义。
三
大鳖在东海里经常感到寂寞与无聊,这是因为海太大了,他似乎哪都可以去,所以他便不知道去哪里,他去哪里都有足够的食物,只要他张开嘴吞一口海水,再把海水从牙缝里滤出去,水里的小鱼小虾就留在嘴里。他也没有敌人,最凶猛的大白鲨,见了他也无可奈何。因此,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海上漂浮着,任凭海流把自己冲到哪儿就是哪儿。偶尔,他也会疯狂摆动四肢游那么一阵子,但没一会儿他就懈怠了,想:我这是干啥呢?我到底想干啥?我想去哪里?他答不上来。
他也有自己的作息表。当黑夜降临,他潜到海底,在那里闭上眼睛,用肚皮吸收海底涌上来的热量,偶尔睁开眼看看四周那些打着小灯笼游走的小鱼虫,把它们连同海水吞到嘴里,他的嘴就成了一个大灯笼。而等太阳升起来,他也跟着升到海面上,让阳光晒热自己的背甲,这样,背甲会变得越来越硬,硬过鲨鱼的利齿。如果白天了,太阳也不出来,天空阴云密布,他就会变得格外忧郁、心烦意乱,这并非担心背甲会变软,背甲不会因阴天而变软,而是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但是一等下起雨来,他又会变得很开心,在水上翻滚着身体,因为天上的水和下面的水连了起来,他幻想着借着水势游到天上去看看,却从未成功过。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很多年,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岁月了。
转机来的那天也是阴云密布,他等待着下雨,而乌云则越来越低,他这才发现,这不是乌云,而是只大鹏,他每一万七千六百年要从这里经过一次。
他抬头道:嘿,你到哪里去啊?
我去南冥,大鹏答道。
你去那里做什么?
生孩子。我告诉过你一次了。
哦,大鳖低下脑袋,想了想,原来一万七千六百年前,大鹏经过时自己跟她有过同样的问答,但是自己却忘记了,甚至根本忘记了大鹏是谁,否则自己不会把它当作乌云,但他同时也想起来,在过去的千万年中,他每一万七千六百年都会和大鹏有这样的对话,大鹏从来都不会跟他说,我告诉过你了,因为大鹏和他一样,都是不会记事情的,别说一万七千六百年前的事,哪怕昨天的事都未必记得。因此,这次大鹏何以向他说这话,而自己居然也想起了一万七千六百年前的事情,乃至千万年间的事了呢?他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原来这千万年来他一直过着一成不变、随波逐流的生活,莫名地,他感到一阵比平时阴天时更加剧烈的厌烦,而为了镇压这种厌烦,他又问:你这次为何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大鹏则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这次,我的背上多了一个灵,他要把自己无限的存在投入到有限的生命中去,他要成为一个人,一个叫庄子的人。
大鳖道:有这等事?
大鹏道:对,有这等事,我知道他的想法后,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一样。
大鹏低下头,饮了一口海水,海水因而退却了一百里,大鳖正好留在了沙滩上,第一次离开海水的包裹与束缚,真是全新的感觉,风一吹来,自己的四肢也都变硬了,自然就可以在地上行走了,他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对,他要去内陆,生孩子!
至于为什么要生孩子,生孩子有什么好处,怎么生孩子,他是一概不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雌是雄,至于产卵、孵化等事,更是茫然。尽管如此,他还是上路了。他只走了几步远,就跨过吴越,来到楚国境内,在这里,他遇到了很多持刀拿枪的小人儿(说他们是小人儿,其实是跟我们一般大小,只是在大鳖眼里为小)。
这些小人儿朝他背甲上扔石头,用刀剑砍他的头和四肢,又把石头垫在大棒下面,大棒一端插到他肚子下面、好几个人往下压另一端,设想这样把他撬起来、翻个儿、肚皮朝天,他就动不了啦,他们就可以从容碎割他的肉煮来吃、可以长生不老,而他的背甲也可以放在火上烤、根据其裂纹预测吉凶、其应若神。
可惜啊,这些都是白费心思,无论石头、刀剑、撬棒,都奈何不了大鳖,他一走动,若闪避不及时,不小心就踩死好多人,这并非是大鳖蓄意报复,事实上他根本不懂小人儿们忙活这些是要干什么,这些对他根本够不上伤害,他也就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恶意。
跨过荒山,野地,农田,在一阡陌交汇之处、一口废弃的梯井边,一只蛤蟆叫住了他:嘿,大个子!你去哪里?
大鳖道:说实话,我不知道呢,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生孩子。
你是怎么生孩子的呢?
惭愧,我从来没生过孩子,一点经验都没有,还不知道怎么生呢。
那太好了,我对生孩子最有经验了,已经生了上百个了,你可以跟我学啊。我只要把卵排在那边的水里,他们就会自己钻出来,看见那些了吗?长得跟我不太一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唉,只是他们能活下来长成我这样的并不多,总有一只野鸭子,时不时飞来,把他们吧唧吧唧吞到肚子里。这是最令我恼恨的事情了。除此之外,我的生活全是快乐。我每天要么在井栏杆上跳着玩儿,要么在破砖上休息,要么潜入水中,浮起我的两腋托着我的两腮,要么踩到泥里让滑溜溜的泥从我脚趾缝里钻出来,要么在边上草丛里捉小飞虫吃,我定睛不动,他们从我面前飞过,我一伸舌头,哈!就进了我嘴里。你不信问问那边的赤虫和小螃蟹,都没有我快活。在这里,我就是王,就是主,谁也不能违逆我的意志,如果我邀请你进来做客,谁也不敢拒绝。要不要进来玩玩呢?您的光临可以让他们开开眼界,这就算是我给他们的恩赐吧。
大鳖甫一举足,左脚还没伸进去,右脚就已经绊住,井台上的砖也踩下几块去,吓得蝌蚪、螃蟹们惊惶四散。于是大鳖逡巡而退,摇头道:我是从东海来的,这个井和那里比,就像一粒微尘、一滴水和你这个井比一样,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及其深。我在海上游荡时,常为它的广淼感到恐慌万端、茫然失措。夏禹之时,十年九涝,海水也不见多;商汤之时,八年七旱,海水也不减少;然而如果大鹏飞过,吸一口海水,海水便退却一百里,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内陆的。
蛤蟆问:这大鹏会像野鸭子一样吞掉你的孩子吗?
怎么会,我还没有生孩子呢?
我知道,蛤蟆说,但你将来会有孩子的,那时大鹏就会吞掉你的孩子作为小点心,就像野鸭子对我的孩子一样。生命总是不完满的,我们的孩子会死,我们自己也会死。
可是,我听大鹏说,他背上有一个灵,要把无限的存在投入到有限的生命中去呢。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等我们的生命结束后,我们也会重归那无限的存在。存在是一条无头无尾的绳子,我们只是绳结而已。
大鳖说:跟你谈话很愉快,我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
正说着,感觉周围不太对劲儿,仔细一看,原来四面八方围上来黑压压一大片人群。等他们近了,可以看到他们手里都带着铁链、绳索、刀枪、弓箭等物,还有不少人骑着马,为首一人催马向前,来到大鳖面前,施礼道:先生辱临鄙境,荣幸荣幸,欢迎欢迎。我是楚国的兵马大元帅斗于菟,我们大王特意派我等请先生到宫里做客呢。尽管先生踏死了我们不少无辜百姓,可是大王愿不计前嫌、化干戈为玉帛,打算在先生身上披挂上绫罗绸缎,用红漆大竹筐盛着,用十匹马拉的大车载着,拉到我们楚国的宗庙里供起来,分享我们列祖列宗的荣耀。
大鳖问:荣耀是什么?恕我无知,我是从海里来的,不懂这些。
斗于菟道:荣耀就是尊贵,尊贵就是瞧不起人,但别人却不敢瞧不起你,你可以使唤别人,折腾别人,他还得表示自己很乐意。即便是死了,也余威犹在。就如我们这些先王,遗命说让哪个王子继位,我们就得扶持哪个王子;遗命说五年内不得婚丧嫁娶、饮酒作乐,我们就不能婚丧嫁娶,每天都要哭丧着脸、忍耐着自己燃烧的肉欲、连自慰都不敢;遗命说葬在什么样的陵墓里,我们就得把他葬在什么样的陵墓里,哪怕为了修陵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也在所不惜。
大鳖说:我没看出这种尊贵荣耀有什么好处,会让你们更开心吗?
斗于菟说:开心未必,可一旦有了这东西,你就离不开它了。比如我骑在马上,指挥着这一大把人,我就比他们更有荣耀,你让我下了马和他们一样在泥巴地里扑腾,我是不乐意的。可是我比他们更开心吗?那还真难说。我虽荣耀,可仍要听从我们大王的调遣,我虽尊贵,我的命令也未必全能得到准确无误的执行。我说,往前冲!总会有人磨磨蹭蹭不愿动弹,或者装模作样地前进几步、根本没有我想要的冲劲,这时我不得不下令或亲自动手将这等人弄死。我经常为这些事烦心,有时竟不如听我使唤的人快活。可是你要问他们想不想坐上我的位子,他们必定都说愿意得很呢,哪怕为此少活二十年都愿意呢。
大鳖说: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还是不要这种荣耀的好。
斗于菟说:可惜了,这竟由不得您,您必须跟我走一趟。大王吩咐了带您回去,我就只能带您回去,实在没法带活的回去,哪怕把您弄死也得带回去。当然,活着弄回去更好,毕竟您太重了,搬运起来非常费事,恐怕十匹马拉的大车都拉不动您呢,要是您自己乐意走过去,那再好不过。要是强制您的话,您一发怒,也会踩死我们不少人,但既然大王的命令如此,就没必要顾惜他们的生命了,再说,为大王而死也是他们的荣耀,他们会获得烈士的称号,专门埋在一个陵园里,清明节的时候各级中小学都会组织学生过去给他们献花圈,家属也会获得不菲的抚恤金,足够他们生活一两年的。因此,先生若怜悯他们及其家属,不愿意看他们死伤,最好还是跟我们走为妙。
大鳖为神的灵所激愤,说:你不理解我。如果你们愿意杀死我,就杀死我好了,我对自己的生命并不顾惜,正如我对你们的生命不顾惜一样。我来到内陆本是为了生孩子,但何以要生孩子,我自己也不明白,现在你们要我死,想我来地上,也许就是为了找死的。不过,我有一事想问你,此时此刻,有个叫庄子的人正在濮水上钓鱼,你们可否派使者问问他,愿不愿享有你们给他的尊贵和荣耀?
四
庄子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在这之前,多少次面试都失败了啊,只有这次是无比地顺利,工作自己虽不太喜欢,但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无是处,上司固然市侩、势利,但也多少通情达理,庄子跟他大吵了一架,他居然也没有逼退庄子,最后是自己主动辞职的,可是,辞职以后,再去找另外的工作,就又回到了以前那种怎么面试都不行的模式中。
现在,又要开始做自己还可以撑多久、每顿饭吃什么才不至于超支这类算数题了。
最近,他经常做梦回到漆园去。轻轻推开那扇木门,悄悄走进园子里,望着一株株高大的漆树,阳光从叶缝之间筛下来投在自己脸上。一个同事迎上来,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走过去。他纳闷这些漆树何以长得这么高大,人在这里的工作就是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汁液、采他们的籽、剪他们的枝,他经常在夜晚听到这些漆树的哭声。为了报复这些折磨他们、残害他们的人,他们的血里都渗透了怨毒,采漆的工人一不小心手上溅到他们的血,就会浑身奇痒,起一些丑陋可怖的疙瘩,半月才消退。按照领导的意思,是即使不取漆,也要时常在树皮上割几刀的,据说这样可以让他们习惯于被割。而庄子认为男子精满自溢、女子奶水满了乳房就肿胀,取漆也该像手淫或挤奶一样自然、尽量不要强迫他们出漆为好,无原则的浪费更是不足取。
他想:自己对待漆树们如此温柔有加,怎么树精们也不来拜访一下自己呢?肯定会来的吧。
出于这样的想法,他很喜欢上夜班、看园子,此时大部分人都离开了,留下的几个人也都昏睡,自己也不用听同事那些无聊的谈话了。这些谈话无非是最近买了什么多少多少钱,谁谁谁干什么挣了多少多少钱,谁谁谁怎么着升迁了、现在是多少多少级干部,等等。最后这个话题,尤其是某某是多少级干部的问题,是他们最热衷的,有人为自己能一口说对某某是哪一级而得意无比,而如果恰好两个人对此有不同意见,瞧吧,肯定会引发旷日持久的论战,而某某跟他们屁关系都没有。而当庄子在他们吵得热火朝天时指出这一点,他们竟像是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也完全没兴趣弄懂他的意思,只是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一下,仿佛他是个不会咬人但是很难看最好不要看的怪物,就转过脸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只是热情稍微减弱了一些。因此,每当庄子提出跟他们换岗上夜班,他们都很乐意,巴不得将该上的夜班全换给他。此时他们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这样老婆就不用在家挂念我了!可是,庄子很清楚,他们才不会回家呢,上夜班是一个最好的不回家的借口,正好可以乘机去寻花问柳。
按理说,庄子是应该羡慕这些同事的,他们不但可以在家跟老婆过正常的有规律的性生活(一个月二到三次、采用周公规定的的姿势,男上女下、合礼合法),偶尔也可用上夜班的借口去洗浴中心体验一下胸推、吹箫之类的,而庄子呢,却只能孤身躺在漆园角落守夜房里的小床上,变换着法子来自慰……然而,如果要让庄子和这些同事交换位置,他是不肯的,有人要给他提亲,他也谢绝了,跟一个乏味的女人在一起生活,还不如自慰有趣呢,至少还有幻想……
可惜他的幻想总是落空……
就在他等得快要绝望的时候,树精来找他了。是一个冬夜,刚下过一场大雪,他拿着手电筒(其实不拿也可以,月光照在雪地上,宛似晨曦),在园子里踏着雪走了几圈,就回到屋里,又捅了捅小火炉,加了几块煤,坐上水壶,重又沏了一壶浓茶,放在炉边的暖水箱上,慢慢喝着茶,用通条轻轻敲着火炉架,吟唱起一首歌来:
山有漆,隰有栗。 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
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他听到几下微弱的敲门声,知道自己久等的事终于来了,就站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对着自己笑盈盈地说:外面好冷,我可以进来暖和一会儿吗?
她穿了一件绿色的罩衫,下身是一条古铜色的裤子,身材很苗条。庄子给她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火炉边,让她坐下,又给她端了一杯茶。
你是我以前经常抱着的那个吗?庄子问。
女子笑起来:不是,那是我一个姑姑。
姑姑?
对啊,每次你做那事,我叔叔都很生气呢,可又无可奈何。
那这次是他派你来警告我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想来的,就是想暖和一下……
她歪着头,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说:我是……从这里出去,第六排……从右边数第七株,你有印象吗?
有啊,有啊,庄子兴奋起来,你是园子里最漂亮的一株,我没有碰过你,我庆幸现在还没有人碰过你,但我记得我对你讲过很多话,给你唱过很多歌……
嗯,我记得你给我讲过很多你小时候的故事。你爷爷在院子里洗棉絮,你老是过去扯他的腿,让他给你讲兔子听的故事,你爷爷烦了,就抓着你的脚倒提起来,说要把你扔到粪坑里,你害怕极了。我一直想知道这个兔子听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你一定要爷爷讲给你听呢?
这个故事很简单,是说一个父亲带着儿子去打猎,在田头发现一只兔子在吃菜叶子,他俩悄悄靠近兔子,兔子没有发觉,他们就张开铁网,准备把兔子扣在下面,兔子抬起头,儿子问:他现在怎么不吃了?父亲说:兔子在听!
庄子静默下来,看那女孩的反应,女孩等了一会儿,说:完了?
嗯,完了。
不明白,这是一个笑话吗?
对,这是一个取笑别人的笑话。如果谁在听,谁就是兔子。
可是这有什么好笑的呢?而且做兔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是的,我当时就和你一样,不明白它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才老想着让爷爷再给我讲一遍我好听明白。
女孩顿了一下,说:你还跟我讲过你手腕上伤疤的事。
庄子伸出手来给她看,伤疤是斜斜的一小段,从边缘延伸到手腕正中,跟掌纹连在一起。庄子说:这个伤疤是因一个失败的恶作剧而留下的。我在胡同头上捡了一张糖纸,用它包了一块土坷垃,就像一块糖的样子,我想:我要把它送给爷爷,说这是孝敬他老人家的,他一定会夸我很乖,可是,当他打开来一看,——哈哈!想到此处,我就得意非凡,攥着那块假糖,兴冲冲往家跑,结果,一不小心在门槛上绊倒了,手腕正好刮到门边一块碎碗片上,就割破了,爷爷在屋里听到我的哭声,跑出来看,抱着我去村里的诊所,那时他们没有麻药,是直接缝的,非常疼,这时我反而没再哭……
再听一遍还是觉得很好玩儿啊,女孩感叹道,这种事在我的世界里是从来不会有的。
为什么?庄子问,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了,说:哦,我忘了……
他忘了女孩是树精。尽管如此,他还是问道:你小时也有好玩儿的事吗?
树精叹了口气,说:我们的生活你也看到了不是?每天就是晒太阳、淋雨,风来了摇摆几下,可有什么好讲的呢?
是啊,庄子低下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树精也不讲话,定了一会儿她看了一眼窗外,说:你再唱一遍那首歌吧?
庄子便又开始唱:山有漆……
树精站起身,在小屋里跳起舞来,说“跳”舞有些勉强,在她的舞蹈里并没有“跳”的动作,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像是在模拟歌词描绘的景象,似像非像的,一边舞动,一边脱去了绿色的罩衫,露出上身白得晃眼的肌肤。庄子有些心悸,但还是继续唱了下去,并也起身,回应她的动作,唱到最后一句“他人入室”时,他们互相望着对方,庄子伸出手,她倒在他怀里,庄子抚摸着她的冰凉、光滑而带着露水的脊背,问:可以吗?
不可以,她说,现在这样已经是越界了,不过我仍可以全身而退,你也可以留点念想。
她推开庄子,穿上衣服,重新坐下,接着道:我听父母说,以前有个看园子的,爱上了这里的一棵树,那棵树就幻作人形来找他,第二天早晨,他卡在树洞里,抽不开身,不但自己遭到众人嘲笑,也连累了那棵树,被锯断了身子,那个看园人以后也不在园中出现了……
他们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终于,她站起身,说:我该走了,你不会永远留在这个园子里的是吗?
嗯。
我也不会。
讲完这句话,她就从他怀里消失了,像一缕烟雾。
庄子没想到他们只有这一面之缘,他以为她多半还会再来,跟人换夜班的次数更多了。白天,他去看她那棵树,在她旁边站好久,回想她的身影与面容,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着她唱歌讲故事,只是默默相对,偶尔呢喃两句:今晚会来吗?什么时候再来?她并无回应,而无论他在夜晚如何焦急地等待,她再没有出现。
有一天,他又过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移走了,只留下一个浅坑和一些断掉的树根。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同事打听,同事说:一棵树苗么,长得又不精神,兴许挪到外面去了,也不单单这一棵。
庄子本来想,如果再也看不到她了,如果连她的树也看不到了,自己应该为此感到何等空虚、寂寞与沮丧呢,至少会唉声叹气、围着小屋转圈、在园子里徘徊复彷徨一整夜吧,然而,他真正感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释然,竟像是憋了很久的屎尿终于可以排掉一般轻松,前方仿佛砰地一声打开了一扇大门,一条金光大道自他脚下延伸至远方,他坐到桌子前面,取了纸笔,开始给自己的老同学惠施写信,如实但不无戏谑地讲了自己的目前的状况,说自己打算辞掉目前的工作,不知道他那边有没有机会……
小屋的门突然撞开了,正在专心写字的庄子吓了一跳。进来的是一个裸体的老妇人,全身上下都是一道道或深或、或长或短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是新的、湿淋淋的,从面容上依稀可以看出那个少女的风姿。
你害死了我的女儿!老妇人喊道。
庄子搁下笔,静静地看着她,她欺身上来抓住了庄子的衣袖,庄子握住她的手,辩解说:我没有害死她,她只是被人移走了,移到了另外一片地上,我没有打听到是在哪里,但应该不会这么拥挤,不必跟你们这些亲戚们住在一起了。她在那里只需展示自己的美丽就行,不必像你们这样被人割得一道道的。
哼!老妇人在他的床沿坐下来,说:没想到你有这么蠢,你是听谁说她是移植到别处了呢?又听谁说她是做了观赏树呢?
我相信如此,我感觉如此。庄子虽这么说,却陡地不自信起来。
呵呵,你相信如此,可是你只不过是个看园子的,你根本不知道园子里的人白天干活时候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我见过,我知道,我知道你身上的疤痕、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
好吧,你知道,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你知道云儿因为听了你的歪理邪说、想做一株没用的树,从此便不再出漆、最后被刨出来扔到外面,让人捡了去当柴烧吗?结果她还是有用了是不是?可以帮你们煮熟饭啊。
庄子嗫嚅道:我没……我没想到是这样,这是我的错吗?
当然是你的错。我们既然生在园子里,就只能出漆给人用,才可继续生活在这里。你倒好,天天跟我们宣讲什么有用不如无用,无用倒比有用好,无用之木就不会遭受伤残,我们之所以被剥皮切割就因为我们的血有用,我们要是无用就可以在山间野地里自由自在生长了,可是既然我们已经生在园子里,你叫我们怎么做呢?我姑娘的下场你已经看到了。
对不起,庄子低下头说,发生这样的事我很难过,但这并非我的本意,我讲那些话只是拿你们来做比喻,比喻人,比喻我自己,我以前……
喝!我知道了,我们在你眼里不过是一个比喻,我女儿那么爱你,将你奉若神明,乃至于用生命来换得一次与你晤面的机会。我呢,为了替她讲话来找你,也不得不抛弃自己的余生,我们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比喻?
不,我的意思只是以前……
妇人腾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紧贴着他,说:你摸摸我,摸摸,你看我像是一个比喻吗?
庄子用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她的肌肤,她的肌肤还很年轻,要是没有那些伤痕,不,应该说,哪怕有这些伤痕,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些伤痕,她的身体是性感美丽的。他让自己的指尖在她的身上滑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些疤痕,像一个黑夜里走在独木桥上的人,这座桥不是架在一条河上,而是架在一片沼泽地里,曲曲弯弯通向远方,他用一根手杖保持着平衡,以免自己从桥上摔下去,和那些臭鱼烂虾作伴。沼泽地里升腾着腐尸的气味,有毒蛇在稀泥里隐现,即便如此,它仍然对自己充满了诱惑,这种诱惑的危险远远比摇摇欲坠的独木桥更可怕。他不断听见一个声音说:放手吧,放手吧,生何可恋,死何可怖!
庄子抬起头,见妇人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戚氏(后来他在自己的日记里这样称呼她和她的女儿)比他高很多,他抱着她的腿,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她下面的伤口,想:这会是一种安慰吗?
戚氏说:你不必如此对我这般。我来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女儿。历来看园子的和树精产生奸情,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为此而丧命,也无可厚非。可以说,几乎每次都如此。唯一例外的,是我不知道有哪一个母亲像我现在这样为了失去女儿如此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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