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大森林1999.10.11
(小火车.人字轨·木刻楞和鱼麟板
古老神秘的大森林,我终于走近了你。
那是三十多年前,半夜上的博林小火车。这趟小火车,早由过去的一个星期一次,两天一次改为一天一次了。不过,仍然是混合列车,一个火车头拉着两三节坐人的短车厢,再挂上几节货车,往沟里去的路一半是爬坡。火车走的极慢,停起来就没完,甚至司机把火车停到半道上去钓鱼。更没个准点,反正这条线路上只有这一次列车.不会撞车。
我坐上火车不一会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不对,火车怎么往回开呢!跟别人一打听,才知道已经过了石门子车站的人字轨,火车头跑后面推车去了,火车现在是倒着前进。石门子山形如门,两条沟膛子人字形交汇在这里,因交角小.坡又陡,火车拐不过弯来,只好顺着山势修成人字轨,人字的一撇一捺连接着线路两端。火车从“一撇的尾部向上爬,爬到头部,再往一捺的尾部退。
过了石门子开始爬岭了。坡度越来越大,火车越来越慢,终于爬不动了。只好倒回坡下,火烧足了汽再往上爬。有时两三次都爬不上去就把列车拆成两截,一截一截往上送,推上坡其后再连在一起。一二五公里就是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现在的塔尔气镇。短短的一百二十五里走了十多个小时,在一二五改乘汽车。又是一百多里路。走进了大森林!
那时,林区的房子大多是木刻楞,小部分是板夹泥。砖平房极少,那是当时最好的房子,楼房根本没有,所谓木刻楞,就是把原木一根压一根横卧勾连成四堵墙,上好房梁,里棚,立上人字架,钉上鱼鳞板就成了。房盖上鱼鳞板又叫雨淋板。木头如果不实就塞上护山皮(长绒苔藓),再拌上几把泥就成了,房盖上的鱼鳞板又叫雨淋板,其实就是木头片。把圆木截成一米多长的木段,再用大斧打成木柈,横卧在地,用一种类似镰刀的鱼鳞板刀揭成长木片。钉房盖时,片片相压,形同鱼鳞,,既不平又不严,就是不漏雨。因为这种木片上有天然的纹理,易使雨水下流。
帐棚·条绒铺·大斧
到了山上则是住帐棚。矮矮的,黑黑的。里面生着两个大铁炉子,两边各是一排木墩子、松木杆搭成的“条绒铺,上面铺上干草,放上行李就可以睡觉了,如果松木上的疖子砍得不平就会硌腰,行李白天卷起来晚上放下,十分省事。乱动别人的行李是不行的,跑腿的行李大姑娘的腰,钱压在行李卷底下,山里的习惯,睡觉头朝里。
冬天搬到一个地方搭帐棚,找片空地。把柱子用雪埋在地上浇上水,柱子就冻住了,再搭上帐棚架子,围上帐篷布.盖上帐棚顶,铲除帐篷里面的雪,安个大铁炉子,当夜就可以住里头了。帐棚内是三个世界,顶上是热带,吊着湿棉裤裹腿、棉胶鞋,包脚布子。床上面是温带,不凉不热,床底下是“寒带,洗脸盆里的水都冻成了冰。春天雨水大的时候,水从帐棚这头流入,从那头流出,潺潺的小溪上漂着胶皮鞋,像只小船。
夏天瞎虻小咬(一种咬人的小虫)来做客太正
常了。有时长虫就是蛇也钻进来凑热闹。
修河谷线时,一个叫大黑瞎子(熊)的年轻人让长虫咬了,硬里用四个人把他抬到了三十里外的卫生所,大家累得要死要活,他也疼得直叫唤,差点送了命。
大斧是每个工人必备的。头号开山大斧,斧头七,八斤重,、斧腮菲薄.斧片锃明瓦亮,钢口极好,抡起大斧来,一搂粗的树,三下五除二就砍倒了。据老辈子人说,林区工人三件宝,斧子褥套大皮袄。早年林区采伐不用锯全用大斧砍,把树砍倒后再用斧子截成段。砍成道方子(枕木)顺着小河往下流送。后来才改用大肚子锯两人平拉,再后来才有了弯把子锯,褥套是用来装草的,工人搬家时,把草倒出来往腰上一围,披上大皮袄,打起大斧就走到了新地方,搭好铺,把褥套装上草铺在铺上,盖上大皮袄就可以睡了,根本用不着行李。
最好的斧把是用桦树梆砍成的,再砸上松木楔子,一把好的斧把能使两三年,斧把被手磨的油光崭亮,拿这么一把斧子在山里走,碰上个把狼根本不算什么,早年间在东山里(小兴安岭)、过年下不了山,就把斧子磨快了剃头。
绿树·松涛·桃花水和杜鹃花
走进大森林,看不够的就是树,那些落叶松高大挺拔,白桦树枝条就像巨人一样,紧紧的抱在帐篷四周,把渺小的你包围在其中,用无声的寂静和野鸟的怪叫来恫吓你。自桦树是美丽的,树干像是人们用白粉涂过的一样树干上的疖疤像横长着许多只眼睛,远远地怪怪地看着你。你不在时它们就呆呆地望着那万古洪荒。桦树的枝条是婀娜的,如果说落叶松是刚烈丈夫,那的桦树一定是娇弱的女子了。
落叶松,他绝不像常青松那样为了让人观赏而故意扭着身躯,他们只是黑黑的,手挽着手结成严阵,笔直地屹立着,庄严不可侵犯。站在大树底下向上望去,落叶松巨大的身躯好像就要直压下来,把你压得粉碎。他们绝没有一点软弱和媚态,永远板着面孔,刚直得像铁一样。幼松则温和得多了,摇着翠绿的枝条,微笑着向你招手。
我最爱听的就是松涛。绿海翻波,松涛阵阵,山风呼啸.山鸣谷应.………但身在松林里,满耳松涛,却感不到风在流动,森林太密了。
大兴安岭.有谷便有溪。春天、冰雪消融,春水汇集在溪流中,小溪的冰尚未融化,春水从冰面上漫过,溢出河床,向下奔泻而去,远远地就能听到山溪的喧啸。溪水浑黄,夹杂着泥土.枯枝败叶,还有动物的类便,我们就吃这溪里的水,工人们叫它山黄水,诗人美其名曰桃花水,取“岸夹桃花锦浪生之意吧。这水烧开了喝,不用放茶叶,自然有茶的.颜色和比茶还香的香气,这个大兴安岭百草酿成的浸泡沙参黄苡的神水啊,喝了它,一个个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脸泛桃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青松吐翠时,杜鹃鸟从南方飞来,一路上咕咕咕地鸣叫着,同时,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正浓,青松杜鹃红绿相映。比画还美。刚放叶的松树,浓浓的绿色好像要滴下来似的,空气中饱浸了松脂的清香和杜鹃的药香,平坡上的杜鹃粉一片白一片的.陡坡上的丛从杜鹃像一簇簇燃烧着的火苗。正如杜诗所说的“山青花欲燃”。
山神爷的宝座·劳工房·道木棺.山火。
土有土地,山有山神。过去进山的人都得插草为香,求山神爷保佑,上山采伐时留下的树墩子,则是山种爷的座位,谁也不许坐。不过,山神爷真正的宝座,还是我到亚多罗施业区3.9公里后看到的,那是一棵高大的松树,在人能够得着的地方用大斧在树身子上横砍一个像椅子式的豁口,蒙上一块红布,这就是山神爷的宝座,山里人是有点迷信。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有时人们是无能为力的。不过,有些迷信也有科学道理。按规矩,工人从起床到上工前谁也不许说不吉利的话,闷着头吃完饭就快上山去干活;晚上收工回来则不然,随意打闹,胡扯六拉,百无禁忌。现在细想起来,早上上工时必须要集中精力,和大木头打交道,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有丝毫的分心,一个良好的心理状态是安全的可靠保证。
在亚多里22公里处,我还有幸看到了残留的低矮的劳工房,窗口不大点,外面堆着的柈子年深日久已经发黑。又干又轻还没有烂。那时的艰苦可想而知,被日本鬼子伐过的林子,残留的树桩子有齐胸高。那是用大肚子锯站着平放的,真是掠夺式采伐。小溪中偶尔还能到找到沉到水底的道方子。还有一次在森林里发现一具用铁线捆着的道木棺。铁线烂了,道木也开散了。那时老林子里死了人,每个工人从自己道方子里扛出一根,用十几根道方子就地拼成一个长方匣子,把死人装在里面,用线一捆,就算棺材了。也不埋,也不立牌子,就地放在那里,就算安葬完了。我们在这道木棺中发现一枚手章,上刻“董振玉印”,那是开支用的,姓名不知是真是假。
又有一次,我们在有冬脊线30公里下发观了一具骷髅,尸首是伏地挣扎状,肉都烂没了。草化子还没烂,显然是进了山走不出大森林了。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其实,他已离路不足百米了。人们当年由于不同的原因来到了藏龙卧虎的林区,有的隐姓埋名。了此一生,有的生还家乡,死了的也就算了,永远地做了山林的守护神。
"顺便说一下林区的山火,一片火海。飞焰冲天。甚为壮观,也令人战栗。火还离很远.片片的烟灰早已如雪花从天而降,滚滚的浓烟迎面扑来,呛得你不能呼吸……真是一场殊死的博斗!平生没上过战场,却来临了这刀山“火海。一到晚上,山脊像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周围的树林像一万支蜡烛在燃烧—但愿不再看到这种景象,保我青山常绿!
走进大森林
森林里的故事很多,说也说不完。忘不了搬钩压脚头二杠,忘不了老钢旧眼拣洋驴,忘不了在山坡上悠然踱步的黑熊,在林中窥探你的孢鹿(犴达犴)白屁股往前跑却突然停不来回头看着你的傻狍子,嫩黄嫩黄像小鸡崽一样的飞龙(榛鸡),从石缝里钻出头,嘴叼青草探头挥脑的老鼠般大的石兔,忘不了鲜美的细鳞鱼,黑不溜秋秋的山鲇鱼,用水一煮就红的石蟹(拉拉咕),用白糖拌着吃粉红色的羊奶子。发出酒味能把人和熊瞎子都吃醉了的牙各达(红豆).都柿(越橘),忘不了帐棚外树墩子上的桦树蘑,上国宴的猴头熊掌和鹿唇(犴鼻子),忘不了百姓吃的黄花金针菜,老蕨菜(《诗经》里叫薇),忘不前腿短后退长.小脑袋。小脸其貌不扬都身怀异香(麝香)的香獐子,像鹅一样大,用树棒子扔出去就能打倒的大棒鸡,绕着帐篷打转转,发出小孩哭一样凄厉叫声的狼,略有土腥味的山兔,美丽的桦鼠.奇异的飞鼠,长嘴的啄木鸟,丑陋的猫头鹰.艳丽的野百合,清淡素雅的山芍药、毛茸茸的野罂粟,火烧迹地上粉红色的柳兰,一到秋天叶子金黄。红果累累的接骨木(俗名马尿骚),一层层掉皮,不成材的黑桦。根部一砍就流出血一样红色树液的王八柳……
忘不了夏日绿色的山谷中分外耀眼的白色冰包、冬日篝火旁的“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忘不了河谷线上树木丛生的“铁岭绝岩”,岭脊线盘山公路下的万丈深渊。忘不了采代时大树坐殿的惊险,推独轮车修路时的一身臭汗,在帐棚中甩扑克时快乐,用大碗轮流喝酒时的义气,用卡勾挂树墩角力时的恼火,打秧草被蚊子咬得要哭时的无奈,忘不了下山回家时心情的急切,回家见到老婆孩子时的欢欣……
绰尔回十二万公顷养育着我们的森林啊!那森林灰钙土上堆积着的厚厚落叶啊!那白桦,那青杨,那大山,那帐棚,那过去的岁月。先辈的血汗,我们的青春,深情的热泪,深深的痛苦。心底的欢悦……忘不了五亭山玉溪公园五彩缤纷的礼花,忘不了奔驰的超尔号列车……我的父老乡亲们啊,我的所思所恋,这古老神秘的大森林啊。走进了你,我才发现你有无尽的宝藏,你永远生动,永远年轻……
注:此文是根据我98年发表在“骏马》上的《森林里的故事》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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