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作者: 朱东风 | 来源:发表于2022-10-27 08:35 被阅读0次

        从童年到中年,我做过三次同样的梦,每次都是那头黑老犍眼泪汪汪地对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待我”,我说“行”,第三次就在不久前,我甚至还信誓旦旦地拍了胸脯,可那头老牛就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才离我怏怏而去。

        幼时我跟着爷爷就住在生产队的牛屋,半夜,牲口们都在索索索地起来吃草,老黑腱偏不吃,它东拱拱、西撞撞,扰得左右的牲口都不安生,我用脚踢它屁股,用手扇它肚皮,它根本没有感觉,继续捣蛋,我开口骂它“死老犍、不吃饭,明天耕地准偷懒”,牛就用黑眸仁看我,瞪着它的牛眼眶,我继续骂“黑老犍、嘴巴烂、不吃草、尽捣蛋”黑老犍就拿角对我,作抵样,我躲在爷爷身后,看爷爷如何收拾它。

        爷爷拿出铲子,倒头用铲子的棍把压顶的干草包捅开,草料椮椮沥沥地往下落,老犍用嘴接住,津津有味地开始咀嚼,吃得满嘴满唇边都是泡沫,它边吃边打着响鼻,满意地摇晃着耳朵,身上的毛皮畅舒地抖动着,自得地宛若生产队的棉花包。

        我又编歌骂它:“黑老犍,真是贱,喂着吃,它不干,偷着吃,真香甜”,我爷笑,我也笑,我爷说,你是咱家的小秀才,长大后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呢,我则自在地享受我爷的夸赞,可黑老犍只管吃它的草料,蒲包不流淌了,它就用嘴拱一下,草料继续洒,雪花一般,它则继续吞雪嚼星,临睡觉了,我爷就用劲把它脖子上的绳紧牢,让它很费些周折才能够到蒲包,天亮了,那牛也偷吃饱了,上好套,它呼呼响地在大田里弓背驰骋,我则坐在铁铧犁上压犁,以便让犁头更深地埋在土里,那犁头被土砂磨得瓦明铮亮,能照到天上恍恍的太阳和远处优游的风景,那是我的姑姑和三叔在大田里劳作。

          其实铁铧犁并没坐具,我坐时得用手抓牢铁梆,到了田间地头,我吆喝“喂,吁”,牛就转弯,我说“得,喔,驾”,三头牛牛就齐使劲,我说:“驾驾驾”,就单左边的牛使劲、“喔喔喔”,中间的牛使劲,“驾架架”,是右边的牛使劲,那头黑老犍的力气最大,它在中间,它旁边的一头“四牛”和一头牛犊的拉绳时常弯如花斑子蛇,黑老犍自己也没啥意见,它只管埋头干自己的活,从不操心别的牛是否偷懒。

            听我爷爷说,黑老犍入社前是我们家的牲口,它小牛犊的时候就被骟过,所以它长大后心无旁骛,单一心一意吃草干活,原来它吃草还能好好吃,只不过有一次它发现蒲包里藏着炒熟的黄豆后它就发怪了,总想方设法偷吃,因此养成了贱毛病,揍也不改,我说爷爷:“狠揍咋样”,像前王庄的孙皂兰揍它家的骡子一般,我爷爷说:“划不来,孙皂兰不入社,单干,队长武胜德就挤磨他,不让他走生产队的路,他生气揍死了他家的骡子,听人说那骡子死后再托生就再不和他本人联系和他家人联系了”。

          孙皂兰是朱湾大队一队出了名的狠角,入社他不入,立一头骡子单干,他对一队的队长即阿珊的表叔武胜德本来就有气,但又不敢惹他,就用鞭抽打自家的骡子,边抽边骂,“你个骡子球驴老二,几辈子都欺负我们孙家”,朱湾姓孙的就他一家,姓武的也不多,武胜德当一队队长,那可干的绝,全队都听他的,他经常拿单干的孙皂兰撒气立威、让他在朱湾如履薄冰、寸步难行,上吊都找不到树杈。

        我整个的童年是和生产队的牲口连系在一块的,听我爷说,入社前我家还有两头大青驴,大青和二青,一听说要入社我爷连夜把它们拉到微山湖的里场给卖了,黑老犍走不快,就被迫入了社,我问我爷对牲口来说是被人杀了吃肉好还是留下来出力干活吃草料好,我爷想都没想就说,“鬼怕托生,人怕死,谁都留恋活着”,我又问我爷,“牲口死了也会变成厉鬼吗”,他说这个嘛,我确实不知道,他说你去问你四奶奶和你二婶子去,我四奶奶是个神嫲嫲,而我二婶子就是我就要上学的朱湾小学的老师,她俩啥都知道,但知道的结果不一样极了,我四奶奶给的说法迷迷糊糊的,而我二婶子则斩钉截铁。

          人活一年牛就十岁, 还没等我长大黑老犍就老得耕不动地了,范孝忠大手一挥要杀了它给全生产队分肉吃,他请示支书舒世银,舒世银用嘴批示说“行”,但他要求把煮熟的牛鞭、牛蛋那一套送到大队部,我爷忿忿地骂“狗日的姓舒的,在朱湾大队浪七八浪,好啥不好,就好那一口,骟过的牛球有啥好吃的,也不怕将来殃及子孙”。

          我爷不忍心看黑老犍被杀,但他只能搓手却毫无办法,我去央我父亲他也不理我,他在南场训练民兵打枪,杀牛时我就在牛栏边赖着,哭闹着不肯离开,我爷爷把我丢在牛栏边独自到墙角抹眼泪去了,杨七他个散人,生产队的活不干,却早早准备了别牛角的杠子,瞎王留平时糊涂得稀泥般,却能找来他拇指般粗细的攀牛绳,我目睹整个剥牛的过程,实在不忍心描写,为了让大家明白,我只写一句,那牛眼泪汪汪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随着身上的热血流尽,那那绝望的眼睛逐渐失去光泽,连着它的绝望带着它对人世间的怨憎和愤恨,太阳缓缓地落向远处的欧庄,我似乎看到一团紫黑色的烟熅腾空而去,初似一团雾气,但没有雾气的飘渺,它清晰可见,但绝对不可透视,它停在半空 ,然后逐渐升腾,最后变成天上的一块铅色的云块,慢腾腾往西南方向许楼堕去,南场的大锅架起,黄兲和姬唐訇把大块的木头投到锅底,朱湾村黄昏的夜空就弥漫着浅蓝色的炊霭,浸渍了牛肉甜丝丝的腥香,人们笑哄哄地啃着牛肉带来的快活和筋道,衷心地拥护着合作社的光荣,歌颂着舒书记的功德,只留下我和爷爷在黄昏的风中惆怅,思念并怜惜着那条勤劳的黑老犍!

        也就是那年那月那天,西南许楼我舅姥爷家又新添了一个小新丁,我那舅姥爷儿子实在太多了就懒得给他取名字,顺嘴就叫他“小三”,居家老少都喊他叫“许三多”,虽然我们从小就认识,但从没想到高中竟然还会同学,不仅同学,后来还会成为战友,我四奶奶说“人因缘际合”,我二婶子说,“我到丰县进修两年,小东风就敢耽误两年,要不,他比许三多大三岁咋会和他同学?早该高中毕业了”。

        后来我当兵,退伍后辗转在河南的南阳和新乡、辉县等各地谋生,间或写些文章换些油盐柴米,可有时白白空闲一整天,也撂不出一个字,空对四壁闲惆怅瞎唏嘘,那时我许三多表舅给我开车,我们南北贩货赚什物的差价准备成家,有时车正走着我就对许三多说“阿舅停车,我弄一段文字”,立在四颗树或瓦屋村名的崖壁间我会陡然能写出许多的文字来,焱绝炳焕,清辞炯炯,有时是某个故事的梗概,曲折离奇,跌宕起伏,有时是些短句、断句,而后再细细雕琢,竟也能补充些油料费用,那些年我和阿舅几乎把南阳针织厂的呢绒袜子给拉完倾尽贩到新乡农贸街去卖,看我阿舅在车上偷吃我饼干的馋样,我猛然想到我童年时的那头老牛来,一想到黑老犍偷吃草料我就想笑,笑的泪光中慢慢地复活着我对活着艰难的思考,我阿舅则温厚地安慰我,宛如我和黑老犍在春天里沐风。

          我阿舅是我表舅,我经常取笑他的黧黑和憨愚,那天终于轮到他笑我了,他说“,朱君,你大把大把的时间不会用,就这点滴把点会你倒抓压得恰妙,真是贱性多多”!

          我和阿舅后来一直联系,他在新乡弄了两套房子,前不久我还帮他要了一笔四千块钱的陈年老帐呢,那头牛再也没找过我的啥麻烦。

          舒世银六代单传,他的孙子叫舒阿豪,阿豪的媳妇是范楼街出了名的美人,可就是生不出孩子,上次回家我可听人说了,阿豪的妻子根本就没毛病,是阿豪他自己不顶事,我们见面玩伴们都喊他“骡子球”,他都气得嘴唇铁青,但不敢反抗,我就喜欢看他那趔趄离开的模样,有一种复仇后浓浓的快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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