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的矿洞内,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席地而坐,“原地休整”;两名青年男子鹤立鸡群地站在铜镜旁,自动无视这窄小的空间内充斥的火药味,专注地在做什么学术研究。
“世有透光鉴,鉴背有铭文,凡二十字,字极古,莫能读……”沈瀚轻声诵念,寒川紧紧盯着他,眸子越来越亮,是一种说不出的大通彻、大欢悦。
“所以,‘苏先生’去日本寻找古字的考证?”避忌一旁竖着耳朵偷听的羽良,二人心照不宣地用“苏先生”代替“父亲”的名讳。
“也许我们都猜错了,‘苏先生’要求证的,也许并不是那些古字,如果只是古字,他大可不必抱着半爿铜镜远渡东洋;‘苏先生’要求证的,应是‘透光鉴’留下铭文字迹的方法——英一郎先生,事实上是一名古青铜器专家,对吗?”
“对……”寒川胸膛起伏,因为一个真相的逼近而呼吸紧促:“父亲,毕生的研究方向,是古青铜器的制作与文化流传。”
“以谓铸时薄处先冷,唯背文上厚差,后冷而铜缩多。文虽在背,而鉴面隐然有迹,所以于光中现……”
“因为铸镜时,铜纹的冷却时间不同才形成了字迹!”
“对!但是这一点,在操作上实在过于精确,虽然英一郎先生托美佳小姐带来了几本他和‘苏先生’的合著书,给出了几种古代常见的铜矿石成分配方,我还是无法估量冷却的时间……”
——似乎是个让人备受打击的结论……寒川看着神色平静的沈瀚,沉淀了所有嚣扬、狡黠而无比淡然、专注的沈瀚,他突然升起一种“这是我兄弟”的宽慰……故事定然没有到此结束,就算今日无法揭晓,他拼却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下沈瀚的周全……
沈瀚似乎从忽然凝固的空气中感觉到了寒川激荡的内心,他抬眸浅浅一笑,说:
“别担心——我敢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来‘耍花腔’的;我一定能打开‘断龙石’,无论为了什么,你,或者其他人,我都要试一试。”
寒川凝缓地摇了摇头,因为他听到了一股决死的意味:“你不该来……”
“怎么?”偷听了半日的羽良突然插话:“连你也是冒牌的嘛?你们‘无影门’怎么回事?群龙无首、形同虚设了吧?!”
“羽良,‘无影门’的规矩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对上羽良,沈瀚瞬间又恢复成插科打诨的少爷:“刚好碰上换届选举,你的炸药要是能把‘断龙石’炸开,无影门的掌门之位就是你的。”
“哼,少来这一套,担心担心你们自己吧!”羽良挑衅的爪子乖乖收了回去,他心里清楚,炸个山崩地裂,恐怕就是个玉石俱焚的结果;他手上还有筹码,他还需要一些耐心。
“你还要怎么试?”寒川压低了声音,暗暗握住了沈瀚扶在铜镜上的手:“等会你机灵些,见机行事……”
“什么?你想让我一个人跑,你一个人来拦这些枪弹?”沈瀚的脸白了白:“我还没说完呢,你就这么想死在我面前……”说着就是一阵压抑的咳喘。
“小昊……”寒川的胸口一阵撕扯:“我们两人,总要有一个活下去。”
“一起啊!”沈瀚瞪大了眼睛,仿佛在惊异寒川怎么会有这样的答案:“难道不是一起吗?一起揭晓父辈为之献身的秘密,一起活下去……不是吗?”
对啊,一起。
我们才找到彼此,找到人世间的另一个我,飘零无依的命运才刚刚告一段落,为什么不用尽全力延续下去?
“坐下来等一等吧。”沈瀚拉着寒川坐下。
“什么?等?”羽良在一旁不依不饶:“你还等什么?拖延时间吗?”
“等天黑。”沈瀚不卑不亢甩出一句。然后他自顾自地转向寒川:“你听说过‘苏先生’打开断龙石的故事吗?是我师傅前两天才告诉我的……”
日头西斜,矿洞中的光线暗淡得比外头更早一些。塞满了士兵的矿洞难得片刻安静,低声的絮语起起落落,好像在讲述一个古老又呆板的故事,催人入睡;仔细去听,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羽良从瞭望口回过头来,赫然发现矿洞内已经一片昏暗,站在铜镜旁的颀长身影格外醒目,因为他正用一只手电照射着铜镜,在对面的山壁上投射出明丽流光的斑纹!
是铜镜的秘密!羽良激动地迈出两步,蹲在一旁在笔记本上速记的寒川回过头,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沈瀚专心致志,完全没有理会他人的动静,他慢慢移动手动的电筒,顺时针,逆时针——投射出来的光纹斑驳变化,宛如走马观花。
“记好了吗?”他低头问。寒川比了个手势,表示完成;于是半爿铜镜被拆了下,另一爿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铜镜从挎包里摸出,扣上去,再次重复照射和记录的过程。
羽良看明白了,沈瀚是在“试错”!沈瀚没有随仙人谷的村民进山避难,孤身留在谷中的作坊内,并不完全是因为胆大包天,而是抓紧时间复刻铜镜!复刻出不同花纹的铜镜,拼接在矿洞原来的铜镜上,就有机会试出那些“莫能读”的光迹字影!
矿洞里彻底地黑暗下来了。手电筒的晕黄光线不再穿过古老的铜镜,而是留在一个年轻人的笔记本上。笔记本上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还夹杂着几张古旧的书页,墨迹陈旧,好像完成于很多年前。手电筒的光晕里是两张年轻人的脸。他们的目光专注地汇聚在笔记本上,不时认真地讨论着什么。他们乍一看有几分神似,换个角度又分明截然不同;只有二人眉宇间的信任和默契是浑然天成的,毋庸置疑。
手电筒的光最终灭掉了,黑暗中是一阵难耐的沉默。
“怎么样?你们找到答案了吗?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羽良虚张声势地吆喝。
黑暗中有人站起来。在铜镜旁边摆出一个吃力的剪影。看不清他手上的操作,矿洞中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嘎,作响,轰隆隆的声音随之传来,断龙石犹如一张黑暗的大嘴,沉重地张开。
人群骚动。火把手忙脚乱地点了起来。寒川擎过一只,带头向幽黑敞开的洞口走去。
“小心!”寒川走到断龙石下便停住,举着火把探照——断龙石下直接是一面陡峭的、滑不溜手的石壁,两三个人高,与其说是入口,到不如说是一个陷阱。
尚未踏入一步已经十分险恶,羽良一众人等不由得加大了对寒川的信任和依赖。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地结绳、垂吊,一群人拖拖拉拉地降落到了坑底。
坑底连接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寒川打头走了进去。
坑洞窄小,仅容一人人通过。寒川擎着火把却走得很急。七拐八拐的洞穴把他的身影藏得忽隐忽现,仅余下火把的光源在坑道的尽头处明灭。
“寒川!”羽良跌跌撞撞地追在后头。逼仄的坑洞拉开了羽良的队伍,无尽无知的黑暗让他心中生出一股不详和恐惧:“寒川,你站住!再不停下我就开枪了。”
“怎么,你害怕了?这洞里不是有你期翼的宝藏吗?”寒川在坑道的拐角处仄回身子,抖动的火焰将他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有风。
“轰”的一声沉重巨响,从坑洞的起点处传来,震得坑洞里落石如雨。羽良的脸变得煞白,颤抖着手拉开了枪的保险栓。寒川却是面色一松:
“是断龙石。我们出不去了。”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沈瀚没有跟进来……你,你背叛了帝国!”羽良不算迟钝,在听到断龙石落下的巨响后,抓住了重点。
“我警告过你,为了守护秘密,‘无影门’陆续关闭了‘郢墟’的所有洞口——沈瀚既然是‘无影门’的新任当家,他作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外——是你,执意要进来,连带这二十几个士兵的性命要一起葬送掉;明明战争已经到了尾声,他们本来有机会活着回到家乡……”
枪响了。
火光晃动,然后陷入了黑暗。暴怒的羽良对着黑暗持续射击,直至打空了弹匣。
坑道里人声攒动,后面的士兵举着火把赶到。恢复了光亮的坑道里不见寒川的身影,羽良喘着粗气,满脸狰狞的崩溃。士兵们不知所措,拥堵在狭长的通道里。
“走。”不知过了多久,羽良站起来夺过士兵手上的火把:“就算死在这里,我也要看清楚我到底死在什么地方;看看这‘郢墟’里到底有什么吃人的宝藏……”
队伍迤逦前行。尽管光线不足,羽良依然能感到洞穴的地势一路向下,空气渐渐变得潮湿,脚下还有隆隆的声音隐隐传来。无人发令,但每个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变得悄然无声,仿佛这样便能早些辨得前方无尽的黑暗中潜伏的危险,好拔腿就跑……
“长官,看!”队伍中有擎着火把的士兵大叫。
羽良找过去,赫然看到了岩壁上几点滴溅的新鲜血迹。
“哼!”羽良快意地咧咧嘴:“果然还在我的前头,连死也要死在我的前头!”
“不,长官,重点是这个!”发现异常的士兵大叫:“您看看这个岩壁,是金砂!”
话音一落,七、八火把纷纷举向来周围的岩壁。
“长官,快看这里!……这里也是!”
羽良恍然大悟。他想象得到,刚才有一个带着枪伤流着血的男人,也曾像他这样惊异地抚摸过这些岩壁。“殷墟”就是一座天然的金矿?而且是徒手就能采掘的富矿?怪不得进山淘金的村民这么多,原来除了墓葬品,还有天然金矿可以淘摸。如此看来,殷墟确是难得的宝藏;但是,与无影门守护殷墟的阵仗相比,又叫人感觉远远不止这些……
“继续走,不要被迷惑。”初露端倪的财富让羽良在这绝境当中生出了无比的勇气,整理队伍,向那发出隆隆轰鸣的地底进发。
隆隆的巨响越来越近,前方甚至出现了火光。众人举起武器,高度戒备,转过坑道的转角,然后纷纷楞住——
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石洞,有多大,实在无法形容,只感觉到潮湿的风在巨大的空洞中强劲回旋,发出呜呜的鸣咽;一只小小的火把随随便便地搁在石洞中央的一块巨石之上,只照亮了三、四米见方的空间,看不到黑暗的纵深边缘。可就是这么一只小小的火把,已经足够众人看清洞内震撼的景观:
泛着幽暗金属色泽的矿脉,蜿蜒着镶嵌在周遭的岩壁上,如同一条巨幅的金色缎带,巧夺天工地降落凡间;仿佛还嫌不够,伴随着这缎带遗落的还有一簇簇晶莹剔透的晶石,在黯淡的火光中映射出荧荧的幽光。
而看到这天赐瑰宝的凡人,无不瞪大双眼张开嘴巴,说不出是敬畏,还是贪婪。有脑回路快的,大胆向前走了几步,随着手中火把将光源扩大,更多的真相残酷地显露在世人眼前——森森白骨。
人类的遗骸,如同某种忠实的注解,永远标注在天赐瑰宝的左右。然而它们除了第一眼制造出可笑的嘲讽和恐惧,大多数时候并不能改变人类前进的脚步。羽良尚未发号施令,洞中已经偷偷响起了砸磨矿石的动静。
“都给我住手!”羽良恼怒地大叫:“这是帝国的财富,谁也不许私藏!”
“我们能走出去吗?!”有人插嘴。显然,绝境中的诱惑很快摧毁了人类的等级之分。
“你们不想变成这地上的白骨,就给我住手!”羽良拔出枪对天射击。洞穴将震耳的枪声不知放大了多少倍,阵阵回响。
场面算是暂时控制住了。羽良站在洞穴中央,大声喊话:
“寒川,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敢让沈瀚关上断龙石,就一定知道走出去的办法!我们合作吧!你带我们出去,我会向将军如实禀告,你是找到宝藏的功臣……到时候,进爵升官,抱得美人归,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呵呵,这是你的计划吧?”寒川没有现身,他的声音好像从头顶的空洞中传来,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飘忽:“我带你们出去,你一枪打死我,然后向小池领功,进爵升官,抱得美人归,非常顺理成章了——你的谎言,就不能再说得漂亮一点吗?何况,我并没有出去的办法,我和你们一样,第一次走进这里。”
“什么?!没有出去的办法?那你怎么敢进来?难道来送死?”
“是,我带头跑进来,就怕你们不跟上;我生怕你们留在外面,不会放过沈瀚。我用尽办法让他相信,我从古铜镜的光纹里找到了出去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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