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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璜的艺术

唐璜的艺术

作者: 3A是个好同志 | 来源:发表于2018-05-01 13:40 被阅读79次

    我发现题为《刺杀骑士团长》这个怪异名字的画,完全由于偶然。

    夜里时常从卧室房顶阁楼传来很小的“沙沙”声。起初我猜想怕是老鼠或松鼠钻进阁楼里了。可是,声音同小型啮齿动物的行走声明显不同。与蛇爬声也不一样。总好像把油纸用手皱巴巴团成一团时的声音相似。并非吵得睡不着那个程度。尽管如此,房子里面有莫名其妙的什么还是让人放心不下。说不定是对房子有害的动物。

    东找西找找了一圈,最后发现客用卧室里面立柜上端对着的天花板有个通往阁楼的入口。入口盖是八十厘米见方的端端正正的四方形。我从贮藏室拿来铝制梯凳,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推开入口盖,战战兢兢从那里伸出脖子四下打量。阁楼面积比预想的大,有些昏暗。右侧和左侧各有小小的通风孔,从那里有一点点天光进来。用手电筒往边边角角照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至少没发现活动的东西。我一咬牙从开口上到阁楼。

    空气里面有一股灰尘味儿,但不至于令人不快。通风良好,地板灰尘也没积多少。头顶上低低横着几根粗梁,但只要躲过它们,大体可以直身行走。我小心翼翼地缓缓移步。检查两个通风孔,两个都拉着铁丝网,以防动物侵入。但朝北的通风口铁丝网开了个口。有可能是撞坏的或自然破损的。抑或有什么动物要进来而故意撞坏了网也未可知。不管怎样,那里开了一个可供小动物轻松钻入的洞。

    随后我见到了夜里弄出动静的罪魁祸首:一只灰色的小猫头鹰静悄悄躲在梁上面的暗处。看样子它正闭目合眼地睡觉。我关掉手电筒,为了不惊动对方,特意在离开些的地方静静观察那只鸟。近距离看猫头鹰是头一次。较之鸟,更像生了翅膀的猫。美丽的生物。

    想必猫头鹰白天在这里静静休息,到了晚间从通风孔出去,在山上寻找猎物。恐怕是它出入时的声响吵醒了我,无害。况且,有猫头鹰在,就不必担心鼠和蛇会在阁楼住下来。听之任之好了。我得以对这只猫头鹰怀有自然而然的好意。我们碰巧租住这座房子共而有之。随你住在阁楼里就是。观察了一会儿猫头鹰的样子之后,我蹑手蹑脚踏上归途。发现入口旁边有个大包就在这个时候。

    一眼就看出那是包好的画。大小为横一米半竖一米左右。用褐色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还缠了几道细绳。此外没有任何放在阁楼里的东西。从通风孔射进的淡淡阳光,梁上栖息的灰色猫头鹰,靠墙立着的一幅包装好的画——这种组合似乎有某种幻想意味,让我为之动心。

    我慎之又慎地拿起纸包。不重。被纳入简易画框的画的重量。包装纸薄薄积了一层灰。估计是很久以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这里的。细绳上用铁丝牢牢固定着一枚标牌,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道“刺杀骑士团长”。字体一丝不苟。大概是画的标题。

    为什么这幅画被悄悄藏在阁楼上呢?原由当然无从得知。我思考该怎么办。按理,就这样原封不动是合乎礼节的行为。这里是雨田具彦的住所,画无疑是雨田具彦拥有的画,出于某种个人理由而把画藏在这里以免被人看见。若是这样,就不要做多余的事,连同猫头鹰一起照样留在阁楼里即可。不是我应该介入的事。

    问题是,即使作为事理明明白白,我也还是按捺不住胸间涌起的好奇心。画的标题——“刺杀骑士团长”字样尤其让我心有不舍。到底是怎样一幅画呢?为什么雨田具彦必须把它——挑来挑去只挑这幅——藏在阁楼里呢?

    我拿起纸包,试试能否从阁楼入口穿过去。从逻辑上说,能够拿上来的画不可能拿不下去。通来阁楼的开口别无第二。但我还是大致试了试。不出所料,在对角线极限那里画得以穿过这标准四方形开口。我想像雨田具彦将这幅画拿上阁楼的情形。那时他恐怕心怀唯独他一人知晓的某种秘密。我能够像实际目睹其情其景一样想像得宛然在目。

    纵然得知我把画从阁楼拿了下来,雨田具彦也不至于发火动怒。他的意识如今已陷入深重的混沌之中。借用他儿子的说法,“歌剧和平底锅的区别都分不出来”。基本不可能返回这座房子。何况,就那样把画放在通风孔破损的阁楼里不管,迟早未必不被老鼠、松鼠咬坏。或者被虫子吃了也未可知。假如画是雨田具彦画的,那势必意味一次不小的文化损失。

    我把纸包放在立柜顶端,向蜷缩在梁上的猫头鹰微微挥一下手,然后下来,悄悄关上入口盖。

    不过我没有马上开包。把那褐色纸包靠着画室墙壁立了好几天。我坐在地板上,只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它。擅自开包合适不合适?我很难下定决心。不管怎么说都是别人的所有物。哪怕想得再能自圆其说,我也不具有随便拆开的权利。若想那样做,至少要得到其子雨田政彦的许可。然而不知何故,我懒得向政彦告知画的存在。觉得这是我和雨田具彦之间纯属个人性质的一对一问题。至于何以怀有这种奇妙的想法则无法解释,反正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我定定盯视——险些盯出洞来——这幅用牛皮纸包裹着、缠了好几道细绳的画,一再思索之后,终于下定开包取画的决心。我的好奇心比我看重礼节和常识的心情顽强得多执拗得多。至于那是作为画家的职业性好奇心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单纯的好奇心,自己无以判别。但不管是哪个,我都不能不看个明白。我打定主意,拿来剪刀,剪开绑得结结实实的细绳,而后剥褐色包装纸。花时间剥得很仔细,以便能酌情重新包好。

    不知包了多少层的褐色包装纸下,一幅用柔软的白布包着的镶在简易画框里的画呈现在我眼前。我轻轻剥开那层布,像剥开被严重烫伤之人的绷带时那样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白布下现出的,如我事先所料,是一幅日本画。横置长方形的画。我把画立在板架上,退后几步细看。

    毋庸置疑,作品出自雨田具彦之手。不折不扣是他的风格,手法是他特有的。大胆的留白,遒劲的构图。上面描绘的,是飞鸟时期打扮的男女。那一时期的服装和那一时期的发型。然而这幅画让我十分惊愕:画面充满暴力性,几乎令人屏息敛气。

    据我所知,雨田具彦基本不曾画过如此种类狂暴的画。说从未画过怕也未尝不可。他画的,大多是仿佛撩拨乡愁的平和安谧的画。偶尔也以历史事件为题材,但画面出现的人物形象大体融入类型之中。人们在古代丰盈的大自然中构成紧密的共同体,生活尊重协调。诸多自我为共同体的整体意志或安稳的宿命所吸纳。而且世界之环是静悄悄闭合的。想必这样的世界是之于他的世外桃源。他从各种各样的角度、以各种各样的视线持续描绘这样的古代世界。多数人将这种风格称为“对现代的否定”,称为“对古代的回归”。其中当然也有人斥之为“逃避现实”。不管怎样,他从维也纳留学回国以后,摈弃了指向现代主义的油画,独自一人在这静谧的世界里闭门不出。从不解释,从不争辩。

    然而,《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中流淌着血,而且流得那么多,那么现实。两个男子手握仿佛沉甸甸的古代长剑争斗。看上去似乎是个人性质的决斗。争斗双方,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老男子。

    年长男子把剑深深刺入年轻男子的胸口。年老男子一身白色装束,蓄着丰厚的银须,脖子上戴有串珠项链。年轻男子蓄着漆黑漆黑的一小条唇须,身穿浅艾蒿色紧身服。他握的剑从手中脱落了,但尚未完全落地。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剑的尖端大概刺中了大动脉,黑色装束染上大片深红。他的嘴痛得扭歪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念俱灰地瞪视虚空。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但真正的疼痛尚未到来。

    另一方的年老男子眼神极为冷酷,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手。眼睛没有悔意,没有困惑和怯懦,只有迫在眉睫的一个人的死,以及自己确切无疑的胜利。四溅的血不过是其证明罢了。

    有一个在旁边注视这场决斗的人——一个年轻女子,身穿雪白雪白的高档衣服,头发向上梳起,戴有大大的发饰。她一只手放到嘴前,嘴微微张开。看上去似乎正屏息敛气而又要大放悲声。美丽的眼睛大大睁开。

    老实说,迄今为止我一直把日本画相对看作描绘静止的、类型化世界的美术样式,单纯地认为日本画的技法和绘画材料不适合表现强烈感情。那是同自己了不相干的世界。可是面对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我清楚得知自己的那种想法纯属自以为是。雨田具彦画的两个男人赌以生死的剧烈决斗场景,有一种从深处摇撼看的人心魂的东西。获胜的男人和落败的男人。刺杀的男人和被刺杀的男人。那种类似落差的东西让我为之心动。这幅画有某种特殊的东西!

    莫扎特的歌剧《唐璜》开头有“刺杀骑士团长”的场面。我走去客厅唱片架跟前,抽出其中的《唐璜》套装唱片,扫视解说书,开头场面被刺杀的“骑士团长”没有名字。歌剧脚本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其中最初被刺杀的是一个老人,写为“I1 Commendatore”。有人译为“骑士团长”,这一译法固定下来。至于原来的“Commendatore”准确说来是怎样的地位、怎样的官职,我不得而知。几种套装唱片中的任何解说书都没有关于这点的解说。这部歌剧中的他是不具有名字的一介“骑士团长”,唐璜千方百计引诱唐娜·安娜,同予以斥责的安娜父亲骑士团长决斗,然后将其一剑刺杀。在故事的最后,骑士团长变成走动的骇人雕像出现在唐璜面前,把他领去地狱。

    唐璜并非仅出现于莫扎特的歌剧,而是西方戏剧中的一个符号式人物,历代版本里的唐璜,形象倒基本是一以贯之:英俊潇洒、风流成性,为人欲壑难填,恬不知耻,毕生事业就是以五花八门的手段勾引和玩弄女性。那么画中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即浪荡公子唐璜,持剑的年长男子即有名誉的骑士团长。年轻女子即骑士团长的漂亮女儿唐娜·安娜。可画中所绘的,并非唐璜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面——而是老人模样的骑士团长,冷酷地杀死唐璜的画面。

    无论是歌剧《唐璜》的剧情,还是画的标题《刺杀骑士团长》,都与画中的内容不符。从画中内容来看,莫不如说叫《刺杀唐璜》更为合适。

    这幅画是雨田具彦将西方歌剧世界的《唐璜》到飞鸟时期的“篡译”为灵感而所做吗?若是如此,确是饶有兴味的尝试。在众多版本的戏剧中,唐璜的结局大多身陷地狱。寓意当然是恶有恶报,告诫人们要笃信上帝、恪守道德。可若说这幅画仅仅是此等寓意,则反倒让人觉得事情太过简单。这不单单是“画得好”的画。画中明显鼓胀着非同寻常的力度。这是稍懂一点美术的人都不可能看漏的事实。其中含有诉诸观众心魂深层部位、将其想像力诱往别的什么场所的富于启示性的“什么”。那么从巴洛克时期到飞鸟时代,从刺杀到被刺,这一篡译的必然性究竟在哪里呢?况且此画同他日常风格实在大相径庭。还有,为什么非把它特意层层包起来藏进阁楼不可呢?

    此后几个星期我只管默默盯视这幅画。据我所知,这幅画,雨田具彦哪一本画集都没收录。就是说,世间一般还不知道这幅作品的存在。如果公开,这幅作品无疑将成为雨田具彦代表作之一。倘有一天举办他的回顾展,即使用在海报上都无足为奇。面对这幅画的时间里,我全然上不来想画自己画的心情。甚至正经吃饭的心绪都无从谈起。或者往打开电冰箱最先看到的蔬菜上浇蛋黄酱拿起嚼食,或者打开买好放在那里的罐头用锅加热——至多做到这个程度。我坐在画室地板上,一边翻来覆去听《唐璜》唱片,一边百看不厌地定定看着《刺杀骑士团长》。日落天黑,就在画前斜举着葡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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