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地铁大多数时候是很无聊的。
除了三号线大部分路段在高架上运行,能看窗外的高层住宅和工厂打发时间,其他的线路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早晨身子刚唤醒,在暖气开过头的车厢里被人们挤得又想回到缺氧的睡眠中。傍晚已经很累了,缩在座位里睡一会儿,又总是被学生的打闹声、结伴购物的妇女们的大声议论搅得心烦。
每次一进地铁车厢,暗自叹息:今天还是一样,没什么好消息,也没什么新鲜事儿。
久而久之,连叹息也变得不真诚,就像刷卡进站一样成为机械的程序。
有一次,我在末班地铁上低着头看书打发时间,忽然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几个越南留学生结伴回学校。听他们怪腔怪调地用中文说“生煎包”、“大白兔”,可知他们今天去了哪些旅游点。已经入秋了,人们大多穿着薄外套,这几个越南人无论男女都穿着短裤拖鞋,看来阳光充足地带的人所带着的热情还没有在大都市的冷风中消退完。他们说的越南语像麦芽糖一样黏黏的,好像南方的湿热把他们的喉咙舌头也融化了,又像是舌头上还化着一块椰子糖。
这让我想到了莉莉。分别之后,几乎每次关于她的记忆都是从声音开始。我闭起眼睛,假装她在我一米之内:她转过身趴在我的课桌上看我写作业;她给我递苏打饼和范晓萱的磁带;还有那个难忘的暑假,我们一次也没见面却每天通电话。
真正让我迷恋上莉莉的是她的声音。
平时在学校,我们除了交接作业,几乎不说话。莉莉是英语课代表,我是政治课代表,我们每周都要协助老师检查背课文。莉莉每次都把我漏过,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中学的英语课还是有趣的,连最差的学生也偶尔会完成作业。但是政治课作业一布置就能造成无尽的怨言。偏偏莉莉又不知收敛,大家都在痛苦地背课文,她却在听音乐、看明星写真集。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我喜欢莉莉。
那时候中学男女同学之间稍微走近点就会被老师关注,大多数早恋都会被扼杀在放学一同回家这个阶段。只有那些老师们认定无可救药的学生,才会任由他们挥洒荷尔蒙,只要不太过分。
我和莉莉却幸运地从没被点过名。不说话就没有最起码的证据。很快,同学们的注意力和老师捕捉初恋的目光就从我们身上滑过去了。人们谈及莉莉还会提到我,只是越来越不确定。
其实不是刻意不跟莉莉说话,除了那些必要的问答,我更喜欢从后面凝视她微卷的头发和上面扎着的黑色胶圈。由于她的头发天生不是全黑的,那胶圈的黑色反而显得很特别。有时候班主任外出,她会把头发放下来披在肩上,胶圈套住手腕,我从侧后方可以看到。她回头给我递磁带时,甚至可以闻到胶圈上带的头发香味儿。以后我见过许多人手腕上套着黑胶圈,无论手腕如何秀气,也只是短暂停留的居所。
凝视的快乐是安静又高雅的。那段时间我很享受这一米左右的注视。对南宁生活的疏离,没有知己的孤独,在凝视中暂时消失了。正如一见钟情不在时间之内,凝视之中时间仿佛停滞。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每一秒都是同样的,一切行动都是无意义,它们只是我从莉莉的背影所获得快感的不同变形。
只是这样的快乐假象很容易被戳穿,放学时间一到,我所感觉到的时间漩涡又重新掌控了世界。
这种周期性的变换并不让我感到痛苦。从放学到第二天上学的十几个小时里,我真正在生活,只是我对事物的感受带着几分悲情。这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对生活绝望。我站在汪洋中背对灰色的海,海浪的每一次推进都是为了更彻底地回到幽深之所。可是我除了被时间洗刷,根本不能随潮水退回到黑暗深处永远安眠。生活本质中的焦灼既然无法消除,那就日复一日地吃喝睡眠。习惯了“下一刻绝无奇迹”,也就领会了日常生活最高的真理。
见到莉莉的另外几个小时就是我领悟真理所得到的“奖赏”。莉莉不是彼岸。与她相处的时候,我悬浮在冥海之上的空气中。只要保持距离地欣赏就好,我不想一飞冲天,天堂上肯定倒置着另一片灰暗的汪洋。
有一次,莉莉穿了一件印着米奇头像的胸衣,在浅蓝色校服衬衣下清晰可见。那天她成了班上的焦点,男女同学都在私下议论。我看到了她胸衣背后的米老鼠,才想起她平日穿得是纯白或浅灰的文胸,有了欲望。在情欲之下,莉莉不再是莉莉,而是一具青春丰满有活力的肉体,是比同龄人高耸的乳房和耳后的乳香气。这些又立即让我感到无聊。我觉得凝视的美好被粗俗地打断了,肉欲只是发热、混沌与耳间轰鸣。
但是暑假与她通电话,居然让生理的欲望和美的愉悦结合在一起。
放假后我很快就给她打电话。奇怪的是见面时很少说话的我们居然立刻在电话里很自然地聊起来,就像前一天才打过电话一样。
电话线滤掉了平时与人说话的礼貌和虚情假意,更彻底地显示她声音独特的美。
通话不是你一句我一句,而是一个人讲一大段,另一个人无声地倾听,讲完后再换过来。
从不谈学校的事。我给她讲我童年的生活,那些留在记忆中并不断影响我感知和思考的事件及时刻。
“你以后想干什么?”莉莉总是听我讲过去,终于有一天她问我。
“以后,我不知道,上高中,读大学,工作。”
“我是说以后,我是问你对将来的想法。”
我知道莉莉问的是什么,她也知道我理解了她说的以后是什么意思。
以后,就是说你的着眼点是在未来,你的所做所想都是作为未来,作为没有实现的未来而有意义的。
因为莉莉是这样的人。她与我完全相反。莉莉几乎不说她的过去。关于童年,她只说以前他们家在越南,她曾经有过另一个名字。除此之外她再不愿提。
莉莉对她的未来充满信心,她对我描述的未来的每一天都在她快乐的声音中清晰无比,触手可及。她漂亮,家教好,有钱,有很好的素描功底,体育也棒,除了成绩一般,每样都拿得出手。成绩又有什么关系,她初中毕业后要去艺术学校,她要买苹果电脑以后做设计——我第一次听说苹果电脑,她以后还要去北京深造。太遥远了,可是每一天都在接近这些未来。她的每一刻都挂在未来的列车上,如流星一样飞速划出轨迹。
听她说这些让我觉得有点累,好像在看镜头飞快切换的电影。她有这么多新奇的想法,我们的世界相差太远。虽然在学校时坐在她后面相距一米,她可是不断向前奔去,我只配看她的背影。
这些计划中只有一样引起我的兴趣。
“我以后不会结婚,我没有那么多生命去浪费。不过我会和头脑好的人生个孩子。可惜你太悲观了。”
那个暑假我和莉莉打了无数电话。到结电话费的时候,我被爸爸严厉批评了。当时通话费是很贵的。
“你为什么不写信?”他这么问我,没有问我打给谁,也没有逼问是否早恋。
开学的时候,我如约把作业给莉莉。暑假作业要在一周之内上交,莉莉说她两节自习课就能抄完。这些都是开学前在电话里讲好的。
两个月不见,莉莉还是有些变化。因为假期我们每天都在电话里聊天,她的形象和暑期生活被我构建出来,等真人出现时忽然不适应了。我想听她说话,又怕她像电话里一样,跟我面对面谈未来。
我可以很坦然地盯着她校服下的文胸,她迷人的嗓音正是因为在它包裹的肉体下形成共鸣。
莉莉接过作业,很隐蔽地对我笑。塞给我一张纸条。
“把我们想说的都写在纸上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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