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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左文字铸成时,他的刀匠左安吉为他细细地打磨着刀身,令他身上的刀纹更为细腻。
“真是把美丽的刀啊,还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我说你,高兴吗?”刀匠将自己的作品当作孩子一般,兴奋地问到。
那时的江雪口不能言,连那男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甚明了。
遇见那个女孩时,江雪的第一任主人板部冈江雪斋刚刚离世,家宅里还有请来的和尚在作法,念祷声不断。坂部冈生前很是珍爱这把刀,弥留之际也常抚摸着他的刀鞘独自喃喃,“江雪,你说这世上为何总是纷争不断呢?”
江雪左文字在他离世的这一天化了灵。那一日隆冬雪盛,漫山遍野都覆盖了厚厚的雪,他随着漫天的雪花降落到世间,沿着一条河流缓步走着。他不知要去往何方,河流宽而长,远方之后仍有远方,这么寒凉的天气里,大多数的住户都躲进了屋里,外面太冷了。
江雪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一路而来的脚印又被新落的雪花覆盖,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住了他。
“那边的人,能来帮我一把吗?”
那是一个黄瘦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是几片破麻布拼起来的,她短短的头发像一蓬干草,细瘦的胳膊此时浸在河下冰冷的水里,冻得瑟瑟发抖。
宽阔的河面因为连续一个月的寒冬气节结了厚厚一层冰,冰层十分结实,过往的路人牵马在上面走过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女孩身下这个冰窟窿很明显是先前有成年的大人先行开凿过的,切口整齐平滑,女孩手里拿了一根黄木削尖的木棒,木棒下穿了一条大青鱼,青鱼还活着,在水下使劲地挣扎,若没有扒着冰面,女孩怕是要被它拖进河里去。
女孩的双手双脚冻得通红,从地上抬头望着江雪,那双眼睛格外地明亮,“大哥哥,帮我个忙把它提上来吧?”
江雪一手握着木棍,一手将女孩从冰面上抄起,将她抚着站好。木棍上的鱼在冰面上翻腾了几下,流了一滩血,过了会儿就不再动了,那鱼肥得很,鱼肚比女孩的腰身还要粗,女孩抱着鱼笑嘻嘻地,也不怕鱼血脏了她的衣服。
“谢谢你啊大哥哥,你这是在旅行吗?”
“旅行?”
“很多行脚僧都是你这副打扮呢,不过我家里头没有什么吃的好给你啦。”女孩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鼻涕,“或者你要过来一起喝鱼汤吗?”
“不用。”
“我就知道嘿嘿。”她像是怕他说话不算数似的,抱着鱼提着木棍跌跌撞撞跑远了,临走前还跟他说,“大哥哥再见啦!”
每逢雪天,女孩都能见到那个男人,一个人在漫天大雪里念着佛诰,有时还能见到他为那些冻死在山野里的人超度。那个男人有一头像雪一样的头发,面上神色无悲无喜。一开始她有些怕他,因为村里的婆娘们总说,那些养在寺院里的有钱和尚,常常把漂亮的女子抓进去交媾。他身上的袈裟那么好,想必也是个贵族少爷出的家吧。
女孩偷偷观察了那个男人一阵,发现他碰到前去搭讪的贵家小姐,神情也是淡淡的,平静又清冷。于是她放下心来,这个和尚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以后可以让他帮忙干一些体力活。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父亲在入秋前去投奔了前线打仗的将军,体弱的母亲缠绵病榻,能熬过这个冬天已是万幸,她必须自己出来找些吃的才能不被饿死。
如女孩所料,江雪从不曾拒绝她的要求,即使他们非亲非故,他也从未向她提过要任何报酬,早熟的孩子在这方面总是很敏感的。
有一日下午,云层厚得不见日光,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女孩与江雪躲在半山腰上破落的祠堂里,生了火翻烤着几只从地里扒拉出来的番薯。番薯生得圆滚滚的,被女孩抱娃娃一样抱在怀里,江雪将两只胖番薯埋在木柴堆里,在上头生了火。
“我们在这里烤番薯,神明大人会生气吗?”女孩伸出手,靠近火焰温暖着快要冻僵的骨骼。
江雪将她发上的雪团拂去一些,待会儿这些雪片受了热化成水,滴滴答答淌下来落到女孩头皮上,再一出去受凉结了冰,很容易生病,见清理地差不多了,他回答女孩的问题,“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呀?”
“这里已经没有了气息。”
女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想到了什么,兴奋道,“江雪果然不是普通的人类吧!”
“何来此说?”
“江雪的力气又大,又不需要吃很多东西,这附近也没什么正经地寺庙能收留你,你却根本不像露宿野外的样子。”她扳着手指一条条数着,“江雪一定是山里面的大妖怪吧!或是仙人什么的,总之是很厉害的东西!”
“不是。”
“哎哎?那江雪是什么?”
江雪没有回答他,将烤出香味的番薯从火堆里拨出来,剥了一半的皮,等温度凉了些递给女孩。小孩子心性有了吃的就很快忘了自己方才想问的,捧着红薯乐呵呵地啃起来。
傍晚,江雪帮女孩把收集到的一袋红薯扛回家,女孩想留他下来,给他做些红薯粥,近日母亲帮人缝补棉衣得了些钱,换了几袋小米,家里总算可以吃上些热食。她做的红薯粥很好吃,这个奇怪的和尚帮了她那么多忙,即便她心肠再冷,也会想好好跟他道谢的。
在门口时,她正想着用什么理由将他留下来,却听他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诶?”
“这里的雪要停了,我就要回去了。”
“哇,果然是仙人一样的说法呢!”女孩惊诧道,“你还会回来吗?”
“若江上落雪,我便会来。”
他点头向女孩告别,即使对方只是个才到他大腿的孩子,他一切礼数还是周周到到,极大地满足了孩子的自尊心。
“那一路小心,明年再见哟!”
这一条江流,年年入冬了便会冰封,年年大雪遮山,他年年都会来。这些年女孩慢慢地长大,蓬草般的头发留长了束起,身上的破麻布衣服变成了她自己缝补的冬衣。那一年他刚到这里,见女孩挎了一个小篮子和一个少年早早地等在江面上。
“这个人是我要嫁去的夫君哦!”她跟他介绍,献宝一般地把少年人推到他面前,“快跟仙人大人问好!”
“请,请多指教!我是武田家的二儿子,我会对您女儿好的!”少年人紧张地一鞠躬鞠到了底。
少女笑呵呵地把他拉起来,“他不是我的父亲啦,叫大哥。”
“大哥!”
江雪点点头应了一声,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少年惴惴不安地望向身旁的少女,少女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啦,唔,我觉得他现在的表情是说很满意的样子,对不对啊江雪。”
“嗯,很满意。”他慢悠悠地说。
少女的篮子里装了几个手握饭团和几瓶小酒。酒的味道很一般,饭团的米很糯实,少年吃了好几个,江雪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口,迟迟没有动。少女说母亲出门了,要好几日才能回来,此时三人围着暖炕坐着,女孩滔滔不绝地跟他讲着这一年发生的事,就像往年一般。
火光烘得女孩的脸红彤彤的,她讲得眉飞色舞,江雪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很是美好。
女孩说,眼前这个淳朴的少年是在今年仲夏时里跟母亲求娶她的,母亲当时没答应,但说如果少年家有足够的聘礼她会考虑,于是事情一拖拖进了冬天。女孩跟少年商量着,让少年明年开春跟上路过的商队,去学着行两年商,待攒够了钱,再回来娶她。之前少女篮子的东西,也是武田家的大姐照顾他们俩给他们的,让他们分别前好好消遣消遣。
“呀,武田家的二公子,你可不能再外头有别的相好呀,否则妾身会伤心的。”少女学着戏目里的痴女可怜楚楚道。
少年立马将头点得跟捣蒜一样,生怕她会难过,“其他的女人我一眼都不会看的!在我眼里都跟男人一样。”
他呆头呆脑的模样把少女逗笑了,咯咯咯咯地笑倒在塌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雪看着外面低垂的夜幕,起身想走了,少年见长辈要离开,也作势跟少女道别。不料少女喝了些酒有些上头,借着酒劲想把少年留下来。
“我们过不了几日就要分开了,你不能多陪我一会儿吗?”她泪眼迷蒙,泫然欲泣。
世上一苦爱别离,江雪叹了口气,先出了门,放这对少年情侣再厮磨一会儿。他站在远处,望着那一朵矮屋在夜色里放出暖黄的光,他有些寂寥地想,原来他方才也是被这样温暖的光芒包围着的。
还没等少年出来,就有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在靠近,听声音来人不少。江雪皱起了眉,正想告知屋内地两人,却见领头的一个女人已经破开了大门。
那女人头上盘着圈麻布,是最常见的村妇模样,她神形枯槁,瘦成了一把骨头。声音尖细,朝屋里吼,“你这不要脸的,才多大就敢往家里带男人了!我跟你说了你是要嫁给城里面少爷的,你怎么这么不知好!”
言罢回头,朝她招来的十来个壮丁道,“就是这小子常来勾引我家女儿,你们教他吃点苦头。”
那些男人手里有的拿了出头,有的拿了碗口粗的木棍,将那少年像小鸡一样捉出来,抡起棍棒就朝他身上招呼,看拿架势不打残打废不会罢休。
屋里的母女还在争吵,江雪听到女人巴掌重重落在女孩脸上的声音,清脆得炸耳,女人咒骂着拿起藤条鞭打她,女孩哭嚎着边退边躲。江雪走到门前,不知该怎么帮她,那一边是她的的母亲,他不好对她动手。
女孩双手挡在额前躲避藤条的抽击,从眼缝里看到门外踌躇的江雪,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拼命地朝他喊,“去救他!不要管我!去救救他!”
为她眼中的坚毅所动,江雪折身赶往另一边。等他到时,那一群男人把少年赶到了江面上,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冰面上奄奄一息。一个男人嫌打得还不过瘾,抡起棍子又要敲下去。
情急之下江雪抽出了随身的佩刀。名刀出刃,反着雪的辉光,将碗口粗的棍子瞬时切成两半。夜晚在雪中兀然出现的白发僧人太过妖异,这些男人平日里也是欺善怕恶之辈,作恶良多,这会儿竟被他一个人镇住。江雪将刀收归刀鞘,念了声佛偈,惊吓得这群男人四下逃散了去。
事情还没有结束。江雪将少年送回他家后,武田见自己儿子被打成这样大为恼火,几日后,纠集了另一帮混混找上门去。
那日江雪在山上给少女采了一袋药草,用袈裟包了个包裹给她送去,那天晚上她被她母亲也打得不轻。快到她家时,他看到有二三十个人混战在了一起,壮实的男人们举着锄头、长棍、镰刀,狠狠往对方身上招呼过去。武田家的老爹、小儿子,附近几家住户的男人都在里面,而另一边则显然是大户人家的打手,出手比一群乡野莽夫更加狠厉也更有章法。
江雪看到不远处女孩瑟缩在风霜里,满眼惊慌地看着面前的场面。她一定是吓坏了,她把所有的罪过都归到了自己身上,以致江雪靠近时她也没发现,嘴里打着哆嗦呢喃着“对不起”,一遍又一遍。
等到江雪在她身旁站定,她才发现他来了。她无助地抓住他的衣袖,“江雪,你能不能阻止他们?这样下去会死人的!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当时乖乖听母亲话不跟他联系就好了。江雪,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阻止他们的对吗?”
“可是,”江雪垂目犹豫着。
“求求你,求求你了,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最后一次,我求你,我以后不会再求你了,我会懂事的,江雪,我只有你能求了。”她朝他跪下来,哭得双肩颤抖。
她听到头顶一声叹息。
兵刃相接,火光四溅。身为武器,江雪的战斗技巧无师自通,长长的太刀被他舞得像一抹流光,映着满目白雪,锋过之处皆染红霜,他雪色的发随着他的动作飞扬开来,女孩认识了他近十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一般,感受到他身上强于常人的力量。
在场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被江雪的刀刃伤到,江雪尽量收敛了杀劲,但在众人停下手时,他刀刃上还是沾了薄薄一层血,有些血滴飞溅到他脸上、袈裟上,他的女孩惊愕地瘫坐在地上,哆嗦着双唇直愣愣望着他。
他将刀上的血挥去,收回刀鞘里,缓步走到女孩身前蹲下,将用来包草药的那片袈裟展开,低下声来跟她说,“这些碾碎了涂在伤口上就好。”
女孩在他的注视下往后缩了缩,刚哭过的眼眶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她自小见过再可怕的剑客打手,也没有一个能强到他这种地步。他身上被血溅得斑斑点点,所有人看他都像在看一个怪物,可他脸上还是那么麻木的表情,仿佛人的性命都在他指掌之间。他比那些恃强凌弱的无赖,更加强大也更加可怕。她为什么从来没发现呢,他一直都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江雪看着女孩惊惧的眼神,似是有些无奈,他站起身,敛眉垂目,竖起手掌念了声佛语,“江雪左文字从来不是什么仙人,江雪左文字是一把刀。”
后来,少女嫁给了母亲为她指的富家公子,过上了前半生都不曾有过的富足生活。江边年年大雪,江雪逢雪必至,却再未见过她。
十多年后,曾经的青涩少年也长成了胡子拉碴的大叔,跟着村里的男人们一起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据说城里大名在征兵,好些男人都投奔了过去,这两年连年饥荒,再待在村子里就活不了了。
实际上,由于近些年天气大旱,粮食稀缺,这片土地上到处都在打仗,这个村庄太偏僻了,没什么油水,路过的军队也是看一眼就走,村里除了几个走不了的老不死,已经没人了。
这天,冰天雪地的山村里闯进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个孩子,背上背着个巨大的布包,边跑边不停地回头张望。江雪在江边疑惑地看着她,她好像认识他似的,直直朝他奔来。
近了江雪才看清,她身后跟了五六个穿着白裘的男人,手里挥舞着刀剑正在追杀她。
“江雪!江雪!救救我!”她扑倒在他面前,抬头仰望着他,“救救我,江雪。”
她是他十多年前的小女孩。就在这年年初,她的丈夫所支持的大名被打败了,她跟着他弃城而逃,路上不幸地遇上追兵,她的丈夫被兵痞砍下头颅带走,她躲在一旁的阴影里捂紧了她孩子的嘴巴,等待他们离开。原先家里养的武士见主人死了,分了他的财产,还想强占她的身体,被她逃了过去。但失去了男人的庇佑,她的生活越发地凄惨,她只能跟着一群拾荒者,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吃,但这样还不够,能吃的东西太少了,她吃不饱,连喂给孩子的奶水也没有。
这天她碰上一队官兵扎营,她瞅准机会从他们伙房偷了一包谷米就跑,但很快被发现了。索性她七歪八拐地跑回了幼时居住的村庄,这里的地形她比他们要熟悉很多,因此追跑了这么久,那群身强力壮的男人都没追上她。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她揪着眼前男人袈裟的下摆,祈求庇佑。
“这些年,一直都没见到你。”江雪将她扶起来站好。
“我说过,那是我最后一次求你。”她逃避似的侧过脸,“我没脸回来见你。”
“没关系的。”他声音还是淡淡的。
追来的人已经将他们包围,江雪把女人的情绪安抚下来,向几个对着他们虎视眈眈的男人抽出长刀。
江雪很强。就算那几个兵痞拼劲全力也伤不到他。江雪这一次也没下杀心,将那几个男人打翻在地上失去了行动能力,他就收手了。他走到女人身边,想看看她的伤势。女人仰头看了看他沾了血的面容,令他一时有些慌张,他怕再一次吓到她。他正想退开些时,女人将孩子交到他怀里,顺手取过他手中的长刀。
怀里的孩子身体冰凉面色青白,早就没了气息,女人提着他的刀,一剑一剑将地上的男人断了气息,他们就像她过去刺穿的那条鱼,流了一冰面的血,了无生气。她俯下身在他们身上搜刮着能穿能用的东西,像一只饿极了的鬼。
江雪,拥有了强大力量的你,高兴吗?
他一点都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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