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上不动员

文/ 刘诚龙

苏轼文科了得，数学指定没学好：“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给兄弟我书舌挂个主编咯，不占地的，虽则密密麻麻一大版，兄弟他那三字，占地却是只占0.01厘米（自然，百千名主编合起来，占地宽达1平方米了），不过蜗角面积嘛。苏轼对此算来算去，算不来；人家主编算数算得好多了，蜗角挂了名，牛哪（人称蜗牛）；蜗角挂了名，名因此叫才子，职因此叫教授，才子固不来钱，教授可是能加好些工资，算来著甚干忙？死忙死忙的，忙这个。

死忙死忙的，是没夸张的，“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争地而战，浮尸百万。”蜗牛角上争0.01平方厘米，百万活跳跳的人，都变成了死翘翘之尸，可见蜗角之名，其事大矣哉。现在蜗角之名，打仗是没有的，打架却是蛮多的；死人是没有的，德亡是蛮多的。君不见学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君不见名利场上狼鼠奔，抵死说短论长，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阿猫阿狗，场场不落，个个争当名利场上运动员，场景壮观。有没有当看客的？

清朝有大家，叫顾祖禹的，当的便是“不动员”。顾公，字景范，晚号宛溪，江苏无锡人，“柔谦精于史学”。顾公有家学渊源，恐是家道中落了，家里穷得咔咔响，屋漏多逢连夜雨，风天天进房，雨夜夜进宅。

“顾景范神敏有大略，为人奇贫”，蝇头都没微利，他家蚊子自然也来，蚊子腹内却刳不出脂油——顾公家没油，蚊子自然没油。顾公若当教授，按其学术水平，当个一级教授没问题，是不是不曾蜗牛角上挂主编名，或者不曾在核心期刊卖几块版面？顾公当的是民办教师，“身授徒”，身虽授徒，却是在农村，没在城市辅导学生；一个学期才赚一块腊肉，比不上我家隔壁中学王老师，一个小时进斗金一千元；顾公教学不赚钱，养不活家，顾公子只好上山打柴禾，下河捞虾米，“身授徒，子负薪”。

您以为顾公没能力，没水平？顾公脚趾头夹笔，敌得诸君数辈。他“撰《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这是一本地理历史著作，“览城廓，按山川，稽道里，问关律”，从千百典籍里掘史，述都邑形势，绘山川险要，挖战守事迹，觅河渠水利，上下古今，详加论述，其编著体裁，创新多多，以朝代为经，而以地理为纬，经纬互持，既是历史地理之著，又是“实为极有别裁之军事地理学”（梁启超）。明末清初散文大家魏禧读了是书，拊掌高赞，“此数千百年绝无仅有之书也”。魏禧不是将其书放在各领风骚三五年，一个月上当当网排行榜来考察的，而是放在千百年之历史长河里来比鉴的。

顾公与魏公惺惺相惜，确是好友，人生难得一知己。顾公不太尿人，那些花几万做挂名主编的，对那些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一个字也没写、文章署名却在前面的局长县长，他确乎是常翻白眼的。顾公对魏公却很来电，“唯兄事魏叔子，至为之执伞”，两人一起出游，天落豪雨，顾公给魏公打伞，是顾公真心敬重魏公。魏公有恙，顾公形影不离，“捧溺器”，所叙者是友谊，而非马屁。

顾公真没想求什么，有例为证。魏公散文名家，常有人请他当丛书主编什么的，魏公重顾公才学，邀请顾公襄理文化盛事，顾公时间宝贵，却不惜力。魏公邀请顾公，那可是扎扎实实干活的，阅文校稿，衡章排版，量晴校雨，劳动其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不知寒暑之既往。书成，魏公要给顾公劳务费，顾公一掌击去：你把我当什么人？好吧，那名字要署吧，蝇头微利的不要，蜗角虚名的可也；顾公又一掌击去：你把我当什么人？

“徐尚书乾学修《一统志》”，《一统志》是国家立项，传千古名，徐乾学当总撰，选了风景名胜区，于太湖边上“开局包山”。顾公才学一流，徐氏自然“延主其事”，顾公非名利人也，不去。缺了顾公，这事或干得成，未必干得好，若要干得成又干得好，非顾公出马不可，徐氏乃纾尊降贵，“三聘乃往”。徐公这回请顾公，也是一番好意，顾公太穷，“延致祖禹，将荐起之”。也是想让他一出个名，二来给他谋个主簿、翰林院编修之类，怎么着也给其入个编制。寒来暑往，多少日夜过去，这书才齐清定，付梓。

“书成”，灌注了诸君好多心血，其中顾公心血尤多。不瞒您说，徐乾学在时人心目中，评价不高，不过这事做得还算地道。顾公为书贡献甚著，徐氏不忘其功，“将列其名以上”。顾公坚决不要署名。徐氏与顾公扛上了。你要署我名是不？那我一头撞死在阶檐上，“景范不可，至于投死阶石，始已”。徐氏明白了，顾公真不是客套，是真心在做谦谦君子。这本《一统志》，也便没署顾公之名了。

顾公“廉介朴厚，不求名于时”，不只是魏禧叫他当主编，他不署名，也不只是徐氏叫他当主编，他不署名。“景范又常馆无锡华氏、昆山徐氏”，地方上很多修志书事，他都可能参与其中，费力其中，“修邑志时，不得此人以光文苑”。名利场上，人人争当运动员，独有顾祖禹，当的是“不动员”。

补充说一句。顾公不是无所求，顾公求的是学，非名。顾公著《读史方舆纪要》，三十而立，立志于此，“创稿时年二十九，及成书，年五十矣”。半辈子心血耗费，算来著甚干忙？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顾公穷死蓬牖，不求名不求利，求人品与学术满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