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
御景化名江英,在江湖闯荡了十年,颇有名气,得了个“乾坤圣手”的名号。
乾坤圣手身手莫测,医术了得,却为人古怪,行走江湖两大原则:救死不扶伤,救美不救丑。若说第一条还有江湖人的脾性,第二条可就端得是以貌取人了。
这一日,御景从小院桂树下挖出了埋了八年的桂花醉,准备等老友前来一醉方休。
不料老友尚未至,倒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肩背挺直,举止规范,此时却压低身形,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坐得哪哪都不服帖的人。
御景倒不怎么惊讶似的,给酒开了封,给那人倒了一杯,笑着说,“坐啊,我这没这么大的规矩,今天可真是便宜你了,赶得正好,来尝尝我这压箱底的珍酿。”
那人依言坐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多谢王爷赐酒。”
御景摇摇头,无奈道:“唉,仇林啊,好酒当品,你这样牛饮,可是糟蹋了我的酒啊。”
那被唤作仇林的男人复起,而后单膝跪下,沉声道:“臣恳请王爷回京。”
七月在野,微风习习,树影摇曳。
御景品着他的酒,手中捻着酒杯,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良久才仿佛自言自语道:“已经十年了吗?”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转眼间物是人非,离人纵然毋使忘,可人世间纷繁扰复,少不得要叹一声“人走茶凉”。
他想,阿英啊,我也就只能为你守到这里了。
这辈子,他欠你的,当我还了,我欠你的,只好再和你耍一次赖,来生你再来悉数讨去。
御景收拢心思,又恢复了那样的玩世不恭,对仇林说:“你且等等,我今日本约了人的,待我给他留封口信便同你回去。”
京都城外,十里亭。
楚宴秋一大早便过来了,等了半天,接近午时才看见那两人纵马而来。
他压住情绪,驾轻就熟地不动声色着,看着十年未见的人逆着光缓缓过来。
曾经鲜衣怒马,满口桀骜的少年,曾经说恨他入骨,发誓永不相见的少年,终于,还是回来了。
“臣御景,参见二殿下。”
可是他不认他了。
楚宴秋伸手扶起他,却没有顺势放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仇林,“回来就好,我……父皇在宫中设宴,给你接风洗尘,随我去吧。”
御景仿若浑不在意地抽出自己的袖子,笑着说:“承蒙皇上抬爱,还请二殿下差人往宁王府通报一声,给我们家福伯报声平安。”
要是在以前,楚宴秋肯定戳着这位永宁王的脑袋训一句“死外头这么久,你还知道要报平安啊”。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御景,“已经叫人去了。”
御景道了声谢,便率先上马,绝尘而去。
楚宴秋不可闻地叹了声,也和仇林跟上了。
三人一同入宫,仇林这位御林军统领是没有帝王家宴入座名额的,况且他走了几天,待处理的事已经压成堆了,于是匆匆拜别,只剩下他二人进入内殿。
“御景,”楚宴秋喊住他,“这些年……如何?”
御景看着他,桃花眼弯成新月,别有深意地一笑,“甚好。”
“我不是……”
有人打断了他的解释,“呦,多年不见,贤弟真是越发俊美了。”
御景闻声望去,见来人身着蟒袍,意气风发,正是当朝太子,楚宴兴。
御景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楚宴秋:“太子殿下。”
楚宴兴微笑颔首,随即拉过御景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你我兄弟多年不见,果然是生分了,唉,想当年你和阿英一边一个跟在本宫身后……啧,往事伤神,不提也罢。”
楚宴秋脸色一变。
御景好像根本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伤怀顺口接到:“是啊,那时年少不懂事,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本宫也是糊涂了,二弟,我们拉着御景在殿外叙什么旧,快进去吧,父王还等着见这最喜爱的小侄子呢。”
御景听后不语,多年未见,这太子殿下笑里藏刀依旧,一句话一个坑,见着缝儿地挑拨离间。
三人进殿,皇上居然已经到了,可见那“最喜爱”也并非空穴来风。
皇上先是因许久也不知道回家斥了他大半个时辰,把自己说饿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住,宣布开席,之后又拉着他说着这些年的所见所闻。
直到回到王府,御景脑子还在嗡嗡作响。
又和王府老管家福伯寒暄了一阵子,他才得以回房休息。
结果刚一进门,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对不起。”
御景神色晦暗不明,“二殿下,自重。”
楚宴秋把他抱得更紧了,恨不得就让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沙哑着嗓子,“御景,你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御景愣了愣,倒是笑了,压低着声音说:“这种语气?楚宴秋,当初为了权力,你杀了阿英,亲手斩断了你我之间最后一点情分——如今这是怎么,后悔了?”
“江英那件事是一个误会,我不是存心杀他,”楚宴秋咬牙,“可是你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御景吸了一口气,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他捻了捻刚刚触碰过那人手腕的指尖,像是要掐断自己最后的一点留恋。
以他的身手,怎会察觉不到房里有人。只不过不足为道的一点贪恋罢了。
他以一种讽刺的语气说道:“你选择权力,如今权力唾手可得,你又想要鱼和熊掌得而兼之,楚宴秋,这世上哪有这么圆满的事?”
御景倒退一步,从怀中拿出一张名单,公事公办地行了个礼,说道:“臣知道二殿下这些年在朝中能谋善断,面面俱到,暗中‘提拔’了不少栋梁之才,理应是用不到臣弟鞍前马后——然而,望殿下允许臣弟锦上添花,他日……可以允宁王府上下,一世平安。”
“御,景!”
“臣要歇着了,陛下,好走不送。”
楚宴秋气结,拂袖而去。
一年后,即云成二十八年,言官弹劾太子,递上奏折整十页纸,上书当朝太子十宗罪,并附各地太子党贪污总账。
一石激起千层浪,圣上震怒,幽禁太子,下旨彻查,十宗罪状均为事实,尤其核实贪赃数目白银五千万两。
同年太子被废,下狱宗人府,听候发落,立二殿下为新太子。
云成三十年,前太子出逃,勾结藩王,以清君侧为名,举旗造反。
皇帝发现后气血攻心,一个月后暴毙寝宫,享年六十二岁。
新帝登基,开始着手平叛,永宁王毛遂自荐,愿带军出征。
次年,大军凯旋,永宁王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葬礼以国丧级,皇帝亲自主持,追封永宁王为亲王,衣冠冢葬入皇陵。
许多年后的某一夜,皇帝忽梦少年事。
他梦到小时候每次和御景去御花园玩,江英这个小崽子都会跟着。偏偏江英是前骠骑大将军的遗腹子,自幼便被父王接到宫中,也不能赶走,烦死了。
楚宴秋对御景说:“等长大以后我带你偷偷去京都最好的酒楼喝酒,听说那里可好了。”
御景笑眯眯地点头,“好啊好啊,一言为定。”
江英撇撇嘴,“那有什么意思,我师父说京都这连酒都酿得中规中矩,一点都不好喝。中原大江南北,珍馐好酒多了去了,哪里都比京都好。”
楚宴秋:“哼,你那个不知道哪出来的土包子师父懂什么,看他每天穿的破破烂烂的,也不像个尝过好东西的。”
御景拽了拽他的袖子,对他们见面就吵并且时常殃及池鱼的做法十分无语,“宴秋,那也是我师父。”
“……反正那人来路不明,你少溜出去找他。”
江英不服气地说道:“等以后我出师了,就和皇上请辞,不当御医也不做将军,我要出去闯荡江湖,当一个游医圣手,专挑长得漂亮的救。”
这次御景和楚宴秋异口同声的说道:“登徒子!”说完对视一笑。
……
然后他在漫天的血红色中惊醒,久久回不过神来。
西南一处小院内,有两人对坐而酌。
一人说道:“好酒,好酒,但比起我的桂花酿始终是差了点。”
另一人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江兄,上次你邀我品酒,可酒在,人却没了,这几年杳无音信,倒是去哪里快活了?”
那人转着酒杯,带了三分醉意噙着笑道,“我啊……帮心上人打天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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